【佐鸣】Bonjour,Mr.July(现代|租客x房东)
租客x房东/现代架空
1w5|一篇完
《告白》合志稿|选的花:迷迭香
Bgm:Amore 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坂本龍一
上帝或许安排相遇——
Bonjour,Mr.July
一个苹果。
一桶白漆。
一块斑驳的天花板。
“啊,你已经到了。”鸣人放下手中的刷子,身上尼龙布的工作服被滴得满是白渍。
在看清来人后,他变得有些迟疑,“你是……宇智波佐助。对吗?”
佐助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学生证,摊开在他眼前,夹在中缝的手指形状修长。
鸣人放下刷子后,在身上擦了擦手,显得懊恼,“我本该和你握手的。”他看了看自己身周。脏兮兮的,他定义完了自己。再抬头看这个人:整洁、干净,一张似乎会有洁癖的脸。
“哎。”他有些不好意思,却是男孩子气的那种,摸着后脑勺咧开一个笑容,“我本该收拾干净再见你的——”
他的话被无声地打断。
佐助的手指——或许是大拇指,在他的眉上轻轻擦过。
横向的触碰,有一个力量加重的重心。鸣人莫名联想到一些猎奇节目里的手术刀。锋利的刀尖游走在保护心脏的皮肤上方,然后“唰”地一下——
心脏像花苞一样倏地绽放。
佐助把手指移到两人的眼前,指腹的螺纹被一抹白色覆盖,“墙漆。要滴到眼睛里了。”
“哦、哦。”鸣人自感莫名其妙地低下头,讷讷道,“……谢谢。”
墙灰、白漆,或是被其他覆盖得脏兮兮的脸垂下后,变红的耳朵显眼起来。
这是一个房东,一个租客。
——在这个接触前本该如此。
午后。
盛夏。
无风。
走过曲折的走廊,方柱的阴影在敞开的大门后消失不见。像魔术师在玩弄诡计的瞬间,“唰”地一下揭开幕布——
白鸽叼着玫瑰飞涌而出。
群鸽带着黑暗散尽之后,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椅子上,抬高手臂。
房间已被阳光蜂拥占据,而男人被阳光赋以热恋。
裸露在背心外的手臂肌理像润滑的水纹波动,连贯全身的线条或许是弗朗索瓦·吕德的雕塑。褪色的房间与脱落的天花板或许是反衬,文学里狡猾的手法,就为了让你的目光在移到重点后,连大脑也被占有:光滑的皮肤。
这个细说起来就更多了。颜色是阳光的暖色。而说光滑,当看到白色的颜料在皮肤上自由滚动的时候,说不光滑,也没有人信吧。
滚动的目的地在哪儿?自然是沿着线条流畅的沟壑,往下、往下,还要深一点吗?
佐助的睫羽颤了颤,目光移往了房间的某个角落。
啧,男人。
“啊,苹果。”
身材极优的房东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却误解地把那个方向的东西拿过来,展示在两人的视野之间。
“不能吃了。”主人惋惜地说。
双手捧住的苹果,艳丽的红色被滚动的白漆不规则地覆盖。
缓缓地、逐步地、柔软地、流进心里般地——
佐助蓦然往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这正是个王后给白雪公主毒苹果时的场景,亦或者是蛇从伊甸园的树上,向着亚当携苹果而来的瞬间。
手指上有一块刚刚留下的白色正在刺痛。
大抵是劣质漆料的毒素作怪。
——就暂且算是吧。
茉莉、桃花、绿茶。把这些裹在一起后,揉成一个个小小的茶叶团。
“这样会怎样?”鸣人趴在沙发上,看着被打开的茶叶罐,“会很好喝吗?”
佐助示意他嗅一嗅。
无法轻易用语言描述的香味。鲜花的馥郁被茶叶特有的清香覆盖,却并不甘心:鲜嫩的花香挣扎着从包裹的干叶中努力钻出。
“好香!”蓝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很好喝吗?”他期盼着,又问了一遍。
佐助出乎意料地摇头。
鸣人呆了呆,“那有什么用?”
佐助盖上茶叶罐,又打开另一个。
“香。”他平静地说。
“……嗯、嗯……这倒是。”
干枯的玫瑰散落在竹叶之上,是无需浸入滚水中再次绽放脑中便已有画面的搭配:优雅、风趣、美丽。
“这个茶叶……”他的鼻翼抽动几下,“不香。”
鸣人期盼的眼神再次出现,“那这个是好喝的一类吗?”
仿佛应该早有预料,佐助再次摇头。
“那这个的用处……”
“好看。”
依然是平静的语气。
“好吧。”鸣人笑倒在沙发上。
真的会有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分享起自己的茶叶收藏吗?他躺在沙发上,视野颠倒地看对方收拾行李的身影。
说到底,茶叶?收藏?
鸣人翻了个身,下巴枕在手背上。
年轻人的身体里,藏着老年人的爱好。
他看着,渐渐地露出笑意。
奇怪的租客。
唉,可长得却好看得要命。
“作为你第一天住进来的庆祝,我们今晚吃煎牛排。”房东兴致高昂。
他拿上车钥匙,放好钱包就往门外走,“一起吗?我教你怎样去超市。”
此人,或许会成为佐助一生中见过的最具行动力的人也说不定。
自我夸耀的部分也是:“我的牛排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牛排。”
“是吗。”租客礼节性地敷衍。
“虽然我以前从没煎过。”
“……哦。”
“但我煎过很多次猪排哦,煮拉面的时候。”
“嗯……”
“我有一个厉害的秘诀,你想知道吗?”
“唔。”
“你有没有看到草坪上我种的一小片迷迭香?我每次煎猪排的时候,都会放一点哦!”
佐助默默地走在他身后,“迷迭香有更多的用处。”
“是吗?还有什么用处?”
精油、香水、化妆品等等,一语难以概之。
“……泡茶。”但佐助不负期待。
“哈哈哈哈哈!”鸣人抱着肚子狂笑了起来。
“看着吧!展示真正技术的时候就要到了!”
鸣人拉开厨房的门。
“嘭!”
他再次飞快地关上,手按在门框上,似乎正在做心理建设。
他缓慢地转过身,拎着一大堆食材,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忘了,我下午粉刷的房间就是厨房啊。”
“哈哈这真是……”他收回倍觉丢脸的笑容,无措地舔了舔唇。
尴尬大概能打败这个男人。佐助想。
“不过我还有个烤炉啦!我们去草坪上烤牛肉条吧!”
佐助接过撒满迷迭香的烤牛肉串——在一个小时前,它还是一块昂贵而理应被摆上高档瓷盘的牛排。他静静地看着鸣人兴高采烈的模样:显然后者已经全身心投入其中了。
尴尬大概能打败这个男人。
——才怪吧。
夏日烧烤的热气蒸腾出牛肉的肉汁、木炭的沉郁、人体的汗水。背心,白色的棉背心再一次被轻易地打湿,并因此变得贴服,仿佛是半透明的材质,或是肌肤原本的一部分。
佐助咬下一口烤肉,“咕隆”吞咽下去。
奇怪的房东。
啧,偏生有一具惹火的身体。
两个陌生人之间,想要互相了解并不算难。无非是你告诉我、我告诉你,只要有信任就无需多虑。但之于房东与租客这个关系,或许就要讲究一些。尤其后者还明摆着一副什么都不愿分享的冷漠表情。
鸣人试图从蛛丝马迹里来猜测这位租客的事情。没有很多,只一项:
他在大学里学习什么?
在这个国度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读大学不可,更多的时候是根据自己想要的未来,去选择更近一点的未来。比如鸣人。
但是人类总会后悔。
如果选另一条路的话会怎样啦?类似这种怀揣着几分好奇、几分嫉妒、几分厌倦的猜测,常会叫人变得开始不满当下。
当然鸣人没有这样极端的情绪。他只是想了解他的租客,要是能顺道借他一窥自己未能经历过的另一种人生的话,那就更好了。
不过,他的租客是一位神秘的人。
他才不会像鸣人一样,见到有一点好感的人就把豆子全从秘密的口袋里倒出来。正相反,这位年轻的先生有一个全世界最牢固的宝箱,而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锁进了这个箱子里,只留给好奇的房东一个名字:
【宇智波佐助】
嗨。迫切想被“害死”的猫在房间里抓心挠肺。这哪里够嘛!
当佐助在他们的合同上签下名字的时候,他猜也许是文学系的:多么符合他的气质——文雅守礼的贵公子。
当佐助给他的小账本推荐更便利的公式时,他猜也许是金融系的:多么符合他的性格——坚毅果断的下一任金融巨鳄。
当佐助为他与前位租客打了一场胜仗后,他猜也许是法律系的:多么符合他的口才——一针见血的“不明觉厉”代言人。
当佐助和他来了场街区业余篮球赛后,他猜也许是体育系的:多么符合他的体魄——单手就能把鸣人扛起来的狂人。
当佐助向他认真描述为什么迷迭香搭配煎牛排是天作之合后,他猜也许是生物系的:多么符合他的——总不可能是来自新东方呀!
“我是音乐系的。”
啊。鸣人由衷感慨。
多么符合他的容貌。
王子?贵族?天人之姿?
说句老实话,曾一力主张外表不重要论的鸣人,如今已然甘作宇智波门下颜狗。
鸣人像一只第一次吃到肉骨头的小奶狗,四肢紧紧抱住,眼睛亮晶晶,小短尾巴摇得飞快。
天啊天啊,上帝为什么要雕刻出这样一个宠儿,还把他放到自己的身边?原因当然只有一个了吧——
“你知道吗?”他在给友人的信里偷偷告密,“最近有只最最可爱的丘比特射中了我的屁股。”
“瞎扯吧。”友人直接得过分,“你了解他吗?就开始谈爱了?那只丘比特一定是闭眼瞎射的!瞎射的!”
鸣人哼唧一声,字迹力透纸背:
“呸!”
在房东千方百计地想要从那个宝箱里瞄几眼内容物的时候,神秘的租客先生也在一张空白的五线谱上写下了新曲子的标题:
【神秘的房东】
这首曲子的开端须得从一场骤降的夏雨开始。
“你居然能租到那里去。”
佐助诧异地看了眼他的同学,“那个地方,很难租?”
“不。”说话的人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那个人——”
“怪。”
租客意识到当人们谈论他的房东时,仿若同情、轻视的表情背后,藏着些许嫉妒。
嫉妒什么?他在琴键上敲下。嫉妒他……还是嫉妒我?
音符渐渐朝着异域风情转变。这是因为在作曲家的心里,雨天鲜艳、拥挤的雨伞,与湿热雨林里毒蘑菇的群落无异:都以一种令人恐惧的模样膨胀开来,还涂着明显有毒的花绿色块。
可以吃的蘑菇总是长得不起眼。
就像眼前这把灰扑扑的伞。颜色暗沉、模样老旧,像是从什么百年前的阁楼里翻出来的破烂。大抵是属于曾爷爷的物品。
待伞面微微挪开:嚯,原来下头还藏着一只如晴日般明艳的小鸟。
被大雨滞留的租客微怔。
“我来接你。”他的房东晃了晃头发,些微的水珠溅到了租客的眼中。
“你不必如此。”
“可我还想告诉你别的东西。”金发的房东,有一双让人无法拒绝的眼睛。
过了会儿,租客轻叹一声,“告诉我吧。”
他投降了。
从大学到租屋的路途中,哪家面包店的蛋挞最香甜,哪家音像店的碟片最齐全,哪家二手书屋的老板最慷慨,哪些热情的店主阿姨最吃他这一款美男子……在租客曾居住过二十余年的土地上,了解的全部琐事或许还没有这几天学到的多。
但这并非他原来的问题。
他想要知道很多答案。
他的房东,在他离开的时候会做些什么?他的家人在哪儿,为何独自居住在这个城镇?他曾接待过多少位租客,为他们送过多少次伞,才惹得那些与自己房东争执再三的人妒忌如此?
“那你问我呀。”他的房东笑道。
被人们认为“最难搞”的内向派美男子,总是摆着一张冷淡的脸,画出一个疏离的圈,这或许只是为了掩藏起一个真相:
要打开宝箱的难度,或许比一扇为“芝麻开门”臣服的门,还要低一些。
只要一场小雨、一碟饼干、一个笑容,再加上一句话:
“我有什么不能告诉你呢?”
冷漠的美男子只听心里“咔嚓”一声,宝箱忙不迭自个儿打开了。不争气的模样直叫他把手中的茶叶捏成了粉。
未来的音乐家们也得运动一二。运动则容易受伤。
佐助看着一群瘦得好似琴弓的同学围成一团,无声叹了一次。他把包和外套往旁人身上一抛,把那女孩抱了起来,端的是一派轻松,惹的却是一路惊艳,弄得他愈发冷峻。
街道上唯一一家医院,这回就迎来了一群艺术系的“莺莺燕燕”。个个说话像唱歌剧似的婉转起伏,走路像跳芭蕾似的动作轻盈,像台上演戏剧似的,左顾右盼地跟在男主角的后头涌入进来。
护士一见就笑了出来,“嚯,我都还没买票呢。”
冷峻的男主角眉头先是一皱,就全然放松开来,眼睛像块金属似的,被那个人形磁铁牢牢吸着移动。
一头金发,一双蓝眼,还是那张笑脸,走过来从佐助手里接过了那位不幸的“女主角”。
佐助听到身后有人低声惊了句,“男二号也来了。”还不是个镶边的男二,是能理直气壮地把女主角带走的重要男二。
什么眼神?
说话的人被他们的男主角警告地瞥了一眼,茫然地眨了眨眼。
金发蓝眼,衬得那位褐发的姑娘也变得苍白。看这里流行的电影,这位护士才分明是女主角。
佐助抱着手,沉静地看病房里头,却任心思胡七八糟地萦回。
“你对她,有意思?”后头有人凑过来,和开面包店那老板娘神态相似。
初来乍到,有些词他还分得不清,把“她”和“他”混淆得一塌糊涂。
他抿唇,过了许久才点头。
有意思怎么?不光是要住进那间房子,还要把房东也给拿下。英俊的男人,就要有这股子叫人嫉妒的志气。
午后日光好得很。
一壶翻腾的茶水,一本破旧的课本,两张松软的藤椅,就齐全了一个假日。
佐助近日有些失眠。
这也不稀罕。稀罕的是失眠的原因。
鸣人侧身躺在椅子上听他说话,只要有那双过于认真的眼睛,就能让最沉默的人也变得滔滔不绝。也不知道他本人是否明知这点优势,才借机来撬自己租客的秘密箱。
首先是偷出了一张“护照”。鸣人微微张大了嘴,“原来你来自于那个国家。”车水马龙、钢筋丛林,冰冷得叫人丧失表情。
但最大的问题还在于,那儿正是现今世间纷争最喧嚣的土地。纵然是最温和、纯善的人,踏上了那块战场,也只能让自己变得冷漠、变得残忍、变得丧失自我,甚至丢弃人性。否则,就只能被别人的残忍所害。
“你不会喜欢的。”佐助说。
鸣人不会知道在这段对话后,今天作曲家的音符变得违心而惋惜。
这里日晒充足、植被丰沛、和平富裕,时光过得缓慢从容,合该是鸣人这样的人被孕育的地方,也是他不该离开的“原产地”。
“你又怎么知道?”鸣人下意识地反驳。
佐助笑了笑,没有说话。
“章鱼从卵里挣扎、扭动,最终挣破保护,来到独自求生的海洋。此时母亲已经逝去,自生命的一开始就得学会保护自己不可。”
“所以你会觉得,卵生的生物比哺乳类更厉害一些。它们在诞生的历程里自己忍受疼痛,而不是单给母亲危险与痛苦。”意外的,鸣人偶尔也会说出这样的语句。
他们有时候说话仿若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或是一切无法沟通的极端案例。
但有时候又是镜面之间的自问自答。镜子外面的人问:“昨晚我睡得好吗?”镜子里面的自己忙摇头,“不好。看看你的黑眼圈。”
似乎比自问自答还更了解彼此一些。
“不能这么说。只是……”佐助迟疑了一小会儿。
茶水烧开的声音“嘟嘟”地响起在无人的厨房。
“——只是所有的诞生都是艰难的,是这句吗?”鸣人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不算轻也不算重。他站了起来,往厨房的方向走。
佐助也站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
鸣人把壶子提下来后才转身,“你不用和我一起来的。我会拿过去的。”
佐助怔愣了一下,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波,没有说话。这怎么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
“你很渴吗?”但鸣人擅长给人寻找台阶,举起水壶示意,“续杯?”
“……嗯。”
佐助便就势举起了杯子。
——里头明明还剩了大半。
“那你觉得什么的诞生最简单?”鸣人往后靠在料理台的边缘,脚上的拖鞋挂在半边脚掌上。
佐助双手握着杯子,手指像面对琴键时那样,在玻璃上“弹奏”出几个音符。
“爱情。”他说。
“哈哈。”鸣人的两边脚趾倏地踩在一起,紧张地纠缠了一下,“爱情……”
他们的视线彼此都未相接。
“哈。爱情。”
鸣人又短促地笑了两声,试图表现得像一个熟稔的专家。
佐助弯起一个不算好看的嘴角弧度,敷衍地应和了一下。
杯子里的热气弯弯折折地蒸腾冒出。小小的厨房里一如既往得安静。天花板上突兀的补漆被一个粗糙的苹果简笔画覆盖。
他们像是青春期刚至的初中生,好奇、悸动、起哄,却又神圣地翻开那一页生理知识的图片,然后在抬起头后的彼此对望里,又纷纷沉默地涨红了脸。
“嗯……”佐助轻轻地清了清嗓子,“爱情。”
鸣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古怪的声音,没有意义的那种。他的眼神游离,看向佐助的对面一侧,然后往自己嗓子里“咕噜噜”灌了一口试图冷静的茶。
刚开的那种。
“鸣人!”
“唔……”
【Amore】
现在还身处学生时代的作曲家在纸上写下这个标题。
这是他来到这个国家后才学的词。
但不管是在字母表上,还是在语言课的老师口中,这个词总是第一个被列出来。
这个国家真有意思。
不仅和平得像是如今世上最后一块净土,上头的居民也都天真得像来自天空之上。在他们的心里,吃不是最重要的部分,穿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住也不是最重要的环节。
爱,才是。
你爱的食物,他爱的衣服,我爱的人。
Amore。爱情。
作曲家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抚上了左边胸膛。
这个器官跳得太快了,就像有只小鸟正在里头挥动翅膀。
一定是只最可爱的鸟。
它蹦跳着,在这个还未迎来主人的巢穴里来回出入,就像正在评估这里能不能成为它的新家。它很活泼,不停用嫩黄的鸟喙叼来小花小果,把这个除了坚固再无优点的鸟巢,装点得温暖又柔软。
它还很狡猾。
它知道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空的巢穴——鸟类求偶时,没有硬件优势怎么行呢?它们比人类还少要求了一个“有车”呢!
所以这只小鸟飞了进来,挥挥翅膀,叫巢穴的主人知道自己来过。却又飞了出去,停在不远的枝桠上,用眼神示意:
“想让我真的搬家,这样还不够哦。”
那你还想要什么呢?
鸟巢的主人觉得,就是金子他也能试着去找一找。
不要不要。
一声急躁却婉转的鸟鸣。
宝石也不是不行。
也不要。
那还要什么呢?
小鸟站在稿纸上头,小巧的爪子在标题那个词上划了划,带着些娇气埋怨:
你得给我发个邀请函嘛!
“这种茶叶有什么用处?”鸣人咂了咂嘴,嘴唇被水光浸染得湿润。
佐助藏在桌下的一只手逐渐攥紧了裤子,而另一只手伸过去,坚定、又迟疑地按住了鸣人的杯口。
他缓缓地靠了过去。每一秒都是一次定格,每一次,都是一场谨慎的试探。
被试探的对象静静地坐在原地,呼吸变得缓慢,表情变得僵硬,仿佛已将自己坐成一座石像。或许只有紧握茶杯的手能暴露一二真相。
什么叫气氛?
你无法抗拒的、深知这个举动我一定要做的,做完了之后会怎样还没想清楚,但一定要抓紧机会的。
直到嘴唇彼此相触,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两双眼睛却依旧紧张地闭合起来,仿佛非照着脑中的教程不可似的——
【给毫无经验的小年轻们的忠告:接吻的时候一定要闭上眼睛哦。】
在嘴唇分开后,眼睛才敢睁开。
对于视觉来说,一定没有比这个更近的距离了。
最短的距离里,细小的瑕疵被暴露无遗,细微的感情无从藏匿。
世界上有很多“第一个发现……的人”的头衔,或被人所知,或淹没于时间。
但第一个发现接吻之妙的,必然不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如今答案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在感受到对方为此而心悸之时,自己的心脏也会被装上疯狂跳动的发条。
接吻这件事,只有两个人,限定为两个人,才能领略这番美妙。
“啊!”鸣人后知后觉地把茶杯放在桌上,匆忙地松开了那只手。
佐助亦将那只捂住杯口的手摊开,并排在侧。
两只手掌都被烫得通红。
他们对视一眼,都笑出了声。
“……你的嘴唇一直在发抖。”鸣人试图挽回过于青涩的表现。
另一方也不愿服输,“你的睫毛也颤抖不停。”
铛。孩子气的争执结束。面部的绯红卷土重来。
啧,这都是什么蠢话。
他们纷纷移开视线。
就让红色的耳朵彼此相对好了。
窄小的桌子真好。
两只通红的手在桌上并排,像是沉默并行的陌生人。
另两只颤抖的手却在桌下盲目地摸索、寻找、交错,是在飓风过后焦急着寻找彼此的恋人。
指尖的一次相遇,十指就随后紧紧交缠。
鸣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试图回忆起那杯茶的味道,“……再来一杯好吗?”他说话时,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个茶的味道……”他仍未回想起来舌头的上一次记忆——嘴唇正在大脑中昂首挺胸地到处炫耀,哪里还顾得上舌头有什么感想。但他睁眼说瞎话,半点不脸红,“我很喜欢。”
哇啊啊,鸣人,你已经变成会撒谎的家伙了吗?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语气却欢快地仿佛刚在糖果屋里饱餐了一顿。
“嗯。我还有很多。就是在你的迷迭香田里摘的。”佐助平静地点头。如果不是耳朵颜色的背叛,他或许就能取胜了。
鸣人咬紧牙关,忍住更灿烂的笑意,“有……一罐那么多吗?”
佐助似乎小心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一桶、一个工厂……你种了多少,就有多少。”
“……哇。”鸣人用手挡着脸上的笑。他笑个不停,“那我可得努力了。”
如果手能拥有意识,在桌下的两只或许已在抱怨如此漫长的忽视。
什么呀?我们已经被主人抛弃了吗?它们向大脑埋怨。
再握紧一点吧。大脑们却异常同步地建议道。
茶渐渐凉了。
水再次翻滚起来。
作曲家连钥匙带“巢产证”一块交出去了。
小鸟心满意足,抖着毛茸茸的小屁股,趾高气昂地在新居里安家了。
曲调挥着翅膀轻快地蹦跳入高潮,在一些细碎的约会与亲吻后,骤然急转而下——
“应征”。
应征这个词。
应征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鸣人可以去自己查字典的。但他只是等待他那位无所不能的租客为他解惑。
“就是为了自己的国家,愿在危难之际奉献的意思。”——租客没有这样说。
“我的父亲死去了。如今兄长也已牺牲。”佐助说道。他的语气暗示得鲜明:他并不是为了获取同情而说的,这更像是一节小课堂,他最宠爱的学生问了他一个问题,而他用平静的语气简明地说出前因后果。
“所以,我就该回去了。”
偷来的几片悠闲,终归不是人生的全部内容。命运的天平总爱先给一克的快乐,再给十公斤的难过作代价——它或许以为这才是等价的比例。
“可你……不是作曲家吗?”鸣人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说出这句话。
佐助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像这世界最美丽的那朵花终于绽放开来。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包容的宠爱,“作曲家,首先也是一个公民呀。”
只是在公民的身份后面,还跟着“一个有恋人的男人”、“一个男人的恋人”这样的头衔。
当佐助把行李收拾好的时候,他们都变得沉默。
什么都是沉默的。鸣人沉默地把盛迷迭香的罐子放在行李的角落,佐助沉默地把几张稿子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想要说什么,张开嘴后又失去声音了。
送别租客对于房东来说,肯定不是新鲜事。离开对于来自异国的留学生,也并非首次。但这一次,一定要是特别的。必须特别不可。不然之后要怎样后悔才好呢?
鸣人从后头,轻轻地抱住了租客的腰。依然是沉默的。
他们的身高相仿,在拥抱的时候能闻到对方发间的香味:带点儿肥皂的味道,茶的味道,青年独有的朝气,还有独属个人的冷冽与温暖。
在一滴冰冷的水砸得租客打了个寒颤的时候,他转过了身,带着整个夏季的炙热与浓烈,无声地吻住了他的房东,他的恋人。
影视剧和文学作品把最后一晚的恋人交融变得常见、俗套了起来。但真正经历时才会意识到,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方法。它可以满足强抑难过的沉默,也可以满足燃烧生命的热烈,是最后一句无言的告白。
我们在历史、在时代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呀。
抵抗不了世界的命运,就连自己的也把握不了。想与喜爱的人在一起,有时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所以经历过的人才会一遍一遍、烦人而唠叨地告诫“不要错过!不要蹉跎!不要爱而不告,更不要分明相爱,却非要交与波折来验证真假。命运这人,或许给了你一回机会,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些厌烦于此的年轻人不会想到,这些缠人的老家伙们,在只剩下了车轱辘话的背后,又是怎样锥心地羡慕他们不要的那点边边角角。
再伟大的人之于时代,也不过蚁虫之于象足。只能抓紧相遇的每一分每一秒,微笑、拥抱、亲吻、相爱。谁又知道,转身的下一秒,应该怎样面对往后的黎明?
“樱花般的男人”。
或许对某些执着于男子气概的人来说,这种形容算不得好。但对想出这个比喻的女孩们来说,这更像是除此以外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适合的词穷之果。
樱花。美丽、浪漫、绚丽如梦,是每个春日里最值得期待的盛景。或者说,他就是这些女子心中的春日。
但如果真要打比方的话,鸣人更愿意不用“樱花”这个词。
繁复、烂漫、开满树冠,但与此同时,花并不会真的属于你。
即使你把樱花树种在自家庭院,或是把花瓣封冻,它们也只会熙熙攘攘地霸占你的全部视野,然后头也不回地落入尘土。待来年再至,又不是同样的花了。
只能拥有一季的花,说来就叫人难过。
但其实并不是因为联想到花落这样的事情而难过,至少神经大条的鸣人不会如此。是因为花落,联想到他这位太过动人的租客,也会在给了他一个再也无法忘记的季节后,又任性地再也不来了。因此而难过。
鸣人真希望自己能够用“冰山”来形容佐助。
这里指的并不是后来引申出的性格之一,而是原本的意思。是来自南极的、庞大的,即使不停地在融化,也不会在他的生命之内就消融干净的自然礼物。
它在他的海洋里漂流,撞上的船只由他负责销毁证据,挡住的旅人由他做反派来把人赶走。它可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只除了不要向陆地进发。
冰山之于海洋,是只要一出现,就很难再消失了。
再强行把自己的心眼拉大一点,那么就换上“候鸟”来形容吧。
他可以变成那个温暖始终的南方。一年又一年,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他的鸟儿挥着白翅归来,带着凛冬将至的冰屑,与长途飞行的疲倦。但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可以把冰冷的雪温暖作温润的雨,或是奉上一整个世界的繁花似锦,来为疲倦提供一方休憩之地。
但这些都不能明说。
他不可以说,你为我变成“冰山”吧,或是“候鸟”。
那就只是把冰山捆在固定的岛屿,把候鸟关在昂贵的鸟笼,慷自己之慨。
他喜欢一个人,就要看到他开心、快乐。鸣人总对一些故事里的人物感到不解:如果喜欢的人快乐,他便快乐,若是他不快,自己也不快,那为什么还要用喜欢的人的不快乐,来换自己以为的快乐?
他可以因为喜欢的人在地球另一端的笑容而开心一整天,但也会因为喜欢的人在自己面前伤怀而难过一整个月。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地把这个小小的出租屋变得更好。也许有一天,这间小屋就成了海洋,也或者是南方群岛。但更有可能,他的努力只不过是在为樱花树松土施肥,将得到的唯一回报,就是仅仅一季的花压枝坠。
植物的深情总是太短,留下的回忆却太过漫长。
但唯有一件事历久弥新:相遇的时光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段过往。
认识鸣人的人都再了解不过,想要这个小孩闭嘴或许是全世界最难的事情。
他高兴的时候,就一定要大笑;难过的时候,就要哭得龇牙咧嘴。
这样不能说好:成年人的世界已经不再适用这样的情绪模式了。
但也不能说不好:很多时候成长都意味着要打碎过去的自己,或是藏起来。渐渐的,真正的自己也像小时候被藏起来的珍宝,长大后就躲在某个落灰的角落,再也找不到了。
这样的鸣人只有一件事情不会告诉别人,只作为自己的秘密:
最难过的时候,他就一个人默默地找好角落,擦干净眼泪,等大家再看到他的时候,就又是那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大龄儿童”。他笑起来时,是那些丢失珍宝的大人们,重新找到的小太阳。
我真喜欢他。鸣人想。
所以才能在送走他之后,再哭着回家。
佐助正在翻看自己的稿子。窗外的风景模糊地经过,它们飞逝得那样快,几乎只留下几个大片的色块。
在一张稿子后头,他看到自己的摘抄:
“……他的整个雅致的生命爬上那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株幼小灯芯草的茎部;这株灯芯草以渴望的姿态在高处开放两朵花。当我看着他时,他那有着金黄头发的头部靠向心脏的地方,就像靠向一个巢。*”
花的双眼,稻穗的头发,植物的坚韧生命。
真美啊。这些句子、句子描述的景象。
他明白许多语句的作者要表达的本意。但在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拥有读者身份的人,他又可以得到作者没有给过的东西。
这样的魅力似乎只属于文字。
在选择专业的时候,他的选择并没有得到多少惊诧。人们总一副好像他做什么都合理的模样,如此纵容、如此体贴,就好像他们说的“在意”都是谎言。
音乐,归根结底也是一种表达的方式。
当他告诉旁人自己学习的东西,他们点点头,幻想他如何在乐器前雍容弹奏,成为万里挑一的演奏家。但其实不是这样。
这种选择反而更像是逃避。
哥哥却是个绝不改道的家伙。
如果他说要上战场,那么,整个世界都找不出人来阻止他。如果他说,他要自己的亲弟,最后一个家人,逃亡海外,去和平的地方,那么,就是用钢丝捆着、用木棒威胁着,也一定要把人装上火车。
那还有什么选择留给他?
国外大学有无数的专业供他满足。
“音乐很好。文学很好。”他的哥哥说,并不深究理由。总之不需要上战场的,一切都好。
音乐有什么好?
为什么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呢?他重重地砸着琴键。为什么说出的话却不似本意呢?他在音符里写下困惑。
就这样好。
每一次在乐曲中取得优胜,往往又是现实中的一次溃败。
表达自我的语句说不出口,想要留下的话语说不坚决,保重自己的祝愿没来得及。到了和家人分别的最后时分,反而是赌气式的争吵。
那些人以为的常胜将军,真相却是怯懦的逃兵。这说出去,有谁会信?
到了现在,他还是一个模样。
【Amore】【想留下】【想带你走】【不想分离】……
稿子堆了一叠又一叠,在嘴上,还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再见”。甚至于,对他的描述,也是摘自别人的遗留。
作曲家的生涯当由这一首做终结:
【懦夫】
修饰一下:
【不善言辞的懦夫】
佐助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个狡猾的人。
这当然不是指他现在对邻座小孩敷衍的回应。
他对狩猎这件事有着天生的敏锐,如何布阵、如何引诱、如何收网……就像战斗的天赋写在了他的基因里,他总能目标明确地获得自己想要的。
但大家都知道狩猎是怎样一回事。在野外活得快活、自由的动物,在猎人的网里瑟瑟发抖,藏在笼子的角落,不吃不喝,始终睁着那双受到惊吓的眼睛,等待失去自由后的死亡——最后一个能自己选择的决定。亦或者它被放了回去,此后却再也不会迈着天真而不设防的脚步,靠近任何一个不熟悉的地界。
所以最终来看,他依然是个胆怯的人。
人类看到美丽的花朵时会怎样?
他们把它摘下来,放进昂贵的花瓶里。或者浓缩成星点余香。
而他蹲坐在花前,一日复一日地看着它在晨曦中泌出晨露,在阳光下舒展花瓣,在雨水下无助颤抖。他观赏它、照顾它,然后离开它,扮演一个真正的过客。
“哥哥,你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小孩还在锲而不舍地问他。这个孩子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映着阳光时,比宝石灵动、比天空鲜艳、比花朵柔软。
佐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稿子,轻声念出了最后一句:
“然后,当我看着他,抚摸他的头发时,他的头靠向心脏的方向,就像靠向一个巢。*”
在念时他按住了自己的心脏上方,就像能触摸到那只前来安居的鸟。
“哥哥,别哭。”孩子把手帕递给他。
佐助愣了愣。他摸过自己的脸,却没有丝毫水汽。
但他还是接过了手帕。
一朵绣工粗糙、形状不肖的蓝色的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视野里。
佐助马上捏住了鼻梁,闭上了眼睛。
只是眼泪并不会因为这样的动作而被逃避开来。
他照看着那朵花,就像每一个再合格不过的花匠。
可他明明只想把花摘下来,随身带走啊。
佐助坐在一道战壕里。头发乱糟糟的,沾满了灰,被他用手撩到后头。手上更脏,残留的火药、血迹、土泥,或是皲裂的伤口。
他刚来的时候,人很多。穿行间三两步总有人骂娘。曾经职业各不相同的人蹲坐在一块,抱着枪、缩在棉袄里,拿着一根剩余不多的烟蒂来回传递,像一盒生长太快、拥挤到把盖子都顶开的蘑菇。
再接着是交火的轰鸣。天上的飞机从头顶掠过,地上的炮弹把战壕弄得地震不停。从战壕里爬出去胡乱放几颗子弹,再连滚带爬地回来,下饺子似的落进来。卷着一身土和弹壳,再往下一个拥挤的战壕跑。就这样,能挤开盖子的蘑菇在途中逐渐散落。三两个时有发生,偶尔是落下一大片。跑着跑着,佐助再等的时候,就不剩下什么再进来的饺子。
他蹲在空荡荡的战壕里,被穿行肆虐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游击战,上头做决定的人会这么说。但到了底下,佐助觉得更像是在疲于奔命。
他小时候和哥哥玩游戏,拿着木头做的手枪在林子里奔来走去,从天微亮到月亮上来,怎样都玩不疲倦,第二天起来了还要缠着哥哥继续。
现在,只剩下累。累到觉得活下去也成了一场小概率的苟延残喘。
前些日子他从过去的家里走过,踩过烧黑的木板和房屋的残骸,独自从自己的家里走过,像走过一片荒郊的墓地。
再走出十余步,他只用数秒就把枪支上膛,对准某个发出细微声音的地方。一步、两步、七步,他举着枪,掀开一块刻着家徽的石板。一个女孩藏在下头,抱着一具更小的尸体,瞪着黑漆漆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像一具凝固的骷髅,哪里都只剩下皮包骨的瘦弱。
女孩没有开口求助,他也没有放下枪支。只僵持地对望,一个僵硬地蜷缩,一个警惕地退后,直到超出一枚炸弹爆炸的距离,再各自转头继续接下来的路。
复仇这事,放在平常还不算太难。可放在战场上,或许就是哥哥自己都不知道是哪颗流弹给他穿胸而过。他不是将军,也不是英雄,左右不了战局,也决定不了生死。很多时候,这才是大部分人的现实。
太多了。佐助抱着枪,微微阖上了眼。这里的死亡太多了。他今早才把自己借出的弹夹从旁边那人身上拿了回来。后者的身体已经硬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会儿经过林子的时候,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不多时,枯萎的树林就盛满了白色的花,仿佛还在春夏那时,藏着两个游戏的稚儿。
现在雪又落了下来,把血和死覆盖了个干净。
“你还有烟吗?”晚上的时候,有一个人寻了过来,开口便问。
他摇头。
“唉。”这陌生人靠着坐下来,“死前也没个满意事。”
“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又是摇头。
那人转头瞥了一眼,“你那胸前放了什么?”
佐助掏了出来,放在手里转了转,“茶。”
那人靠了回去,哂笑一声,“嘿,你这怪人,上战场带茶叶?”
佐助不说话。他到边境的时候,拜托了当地一个人。若是战事结束后半年他还没回来,就把那些稿子、茶罐、饼干盒全都给烧了,只留下这最后一罐迷迭香。
他不好带回去,怕丢了。也不好留在房东那儿,添麻烦。更不能像一些电影里的罗曼蒂克,要是自己死了,就把遗物寄给情人。那得是一种什么样的锥心。他又不是恨他。
所以就让烧了,让那时死了的自己在路上带走。可如果还活着,他就回来,没有家人、财产与战争,只带上这点东西,再去找人。
留下这一小罐迷迭香,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念想。
某个下午他给房东念《哈姆雷特》,只念奥菲利亚的那一句:
“迷迭香是为了帮人保留记忆。”
“请求你,亲爱的,不要忘了我。”*
佐助看着罐子里头,近乎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其实也才这么点。”
“……要是再不醒,就听天由命吧。”他醒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么句话。
他一边眼睛被什么盖着,手也疼得麻木,凝神了半天,才看见一个走远的背影。再把视线移近一些,他就闭上了眼。做了美梦似的,自欺欺人地闭上眼,不愿醒。
“你还累吗?”他听见这话时才再度睁眼,只看见一个低下的头顶,上头一个发旋,周围软细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开。他每回看见时,都有些想笑。可这次想要笑出来,又扯动了伤口,过了会儿,他也就放弃了。
护士半跪在地上给他擦脸,然后是手。他的动作不慢,却透着迟疑和小心。别人发现不了这个,可佐助知道。他在医院里是见过护士怎样给人处理伤口的:又快又干脆,脸上带着笑,不多时就结束了,不叫病人过多地受疼。
现在护士的动作没那么利落了,一直低着头,也没有笑着来分解病人的注意。这么一点微小的差别,就像有条小鱼甩尾游进了湖水深处,湖面便飞快绽开一个圆形的涟漪,从中间往四周规律地发散。
佐助心里把这个当做一个秘密,只在两人之间能被意会。此时此刻,吵闹、拥挤与灰尘血迹漫天的战地医院里,也就只有他,与这位护士有这么一点隐秘。
先前他像是累得不愿再活了,这会儿,他又觉得还没到那么累的时候。
“要是笑不出来,就算了。”他用多日未发一语的声音沙哑道。
再会时的寒暄就是浪费时间了。问“你怎么来了”之类的话也是白搭。他人都已经在这儿了。金发上沾满了灰,眼睛下眼圈又黑又重,嘴上一圈胡渣,白色的护士服上有些血迹,也皱巴巴的。就这么来了。
护士闻言抬起头,嘴抿得紧紧的,倒也没哭,只眼睛有些发红。他没和伤员搭话,转身和一位拿记录单的医生轻声说,“他情况不好,得转移。”
有些伤,处理完踏出门就再度拿上枪了。还有些就得离开这头顶上炮火声不停的前线,乘火车到后方正规的医院去。
医生过来看了看,有些犹豫。伤员的伤介于两者之间,可战事却越来越紧。
“在这儿也没用。”护士看出来了,补充了一句,“狙击手伤了眼睛,还能再做什么?”
医生问了句,“你怎么知道?”
护士眼圈突然红了些,匆匆垂下了眼,“我一摸茧子就知道了。”
那双手,少爷的手,作曲家的手,情人的手。每一寸都是熟悉的。
这里什么都快。医生便点头,在单子上划了一道,“下午转去后方。”他伸手往外点了点,“又来了一批伤员,你去接上。”他起身匆匆走向下一个。
护士也起身,动作做到一半停了停,转头看着伤员抓住自己袖口的手。一个伤员能有多大力气?护士只要轻轻动一动也就松开了。但他僵在原地,仿佛是被铁钳夹住了,一双眼睛盯着地上,几乎屏住了呼吸。
国际友人想要离开这儿,什么时候都可以。没有别人来帮了忙,累了、怕了、想回去了,却不让走了的道理。
佐助捏着那一点衣角,无声地看着那双眼睛。
护士当然会犹豫。
他紧紧地攥着纱布,死死地咬住牙。
他就是为了见他而来的。
想到这,护士指尖一动,把纱布放下了。
佐助嘴角动了动,紧绷的神情松了不少,把手指往下伸了些,想要勾住那只手。
“你现在方便吗?”有人在他的对面拉了护士一把,声音焦急,“这回的伤员太多了。”
护士下意识地点头。他往那边看了一眼,再回头与佐助对视了一秒。
只这个回头,佐助就知道了答案。或者说,他为鸣人选择了答案。
虽然记忆就那么点,就像那个茶罐里还剩下的许多空白,但它们还可以回忆那么久,支撑过无数个冷寂的日日夜夜。是他先前想岔了。
他的手指蓦然施力,在白色的布料上留下一个淡红的指印。然后松开,手垂了下去。
他把他的花、鸟和太阳,他的爱人,留给更需要的人。
“你……”
“我请了假。”鸣人抱着一个小包,就像先前要求他来拿时那样,固执又僵硬地抱在胸前,“等下就回去了。”
佐助已经坐在位置上,一只手接过了包。窗内车下,几寸之距,却仿佛相隔千里。
“你想要和我说什么吗?”鸣人咧开一个笑容,却觉得肯定不会好看。但他依然紧紧地追着那双黑色的眼睛,嘴唇颤了颤,气息不稳地又问了一遍,“你要和我说什么?”
那个男人倚靠在车窗,漂亮、冷峻、沉默,像上次离开时,一句“再见”也不出声。
他金色的睫毛低垂,清亮的声音低沉,几乎有些卑微了,“如果……有些事情,如果你不说出来,别人是永远也别想知道的。”话音刚落,火车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
从启动到加速只需要一点时间,几乎转眼即逝。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上一次送离佐助的时候,他一边笑着说再见,一边一秒一秒地数在了心上。
那根秒针每一次移动,他的心就往下沉没一分,直至快要将他溺毙。在笑容彻底僵硬的时候,他回了神,突然往前跑去,“佐助——”火车的车轮滚动得那样快,带着轰轰烈烈的气势,从一轮血红的落日中驶出,拉出整个黑夜,叫人无论怎样迈开双腿都无法赶上。
只有声音能勉强追上那条奔涌的长河,就像能追上错过的时光。
他努力伸出手,与窗内同样伸出的手,竭尽全力地相触。
“我、我还没有和你说再见。”他气喘吁吁,一点笑容也没有露出来。
佐助心里一颤,突然收紧了手指,心里滚着一炉破釜沉舟的火。
“……我等你。”不是作曲家,就不能再只用音符代替语言了。
“我等你。”佐助猛地把身体探出去,他朝着火车行进的反方向,在鸣笛声中大喊,“我等你!”
这是一句比爱更重的话。
他看不清站台上的人了。只剩一点儿,像他无名指那么大。但他知道那人一定在笑。
他爱的人,笑起来时,比晨曦更灿烂。
佐助说起的时候,面带微笑。
他坐在长椅上,戴着眼镜,包放在脚下,像是随时都可以出发。月台上旅客来来往往,播报的声音不停,却始终没出现他要听见的名字。
“可我听说你已经在这儿等了很久了。”听故事的人说道,“兴许他不来了。或许他已经走了。”
“不会的。”佐助笃定地说。
“可你又怎么知道呢?这个年头,什么承诺都做不得准的。”
“我了解他。”佐助摇摇头,“你却不了解他。他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哪怕等很多天、很多月、很多年?”
回复掷地有声:
“哪怕等一辈子。”
“Bonjour。”
这句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你好。
鸣人在眼泪中露出笑容,就像晴空高照时,下起的朦胧细雨。没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下打开遮掩自己的伞。
暂时中断过的作曲家生涯,是一个老朽的八音盒。如今昂贵的油脂浸入进来,推动着每一颗生锈的齿轮“咔呎咔呎”地重新迈开脚步。
初时,脚步缓慢而僵硬,带着全然的不敢相信。渐渐的,脚步开始加快,开始变得有力,开始迈开最大的距离,从钢筋水泥的血色里,奔向田野中面朝晨阳的花。
即使家被打破了大半,鸟儿分离四散,翅膀血珠淋漓,但只要能再次相逢,就可以拥有新的巢穴。
新的曲子,终于可以再一次从标题开始了。
既不是“爱”,也并非“再见”。
“你好。”
是重新开始。
第一个七月,属于相遇。
第三个盛夏的七月。
献给重逢。
上帝或许安排相遇。
但人类还能决定相爱。
Thanks God.
——
*:《雷菲尔·华兹奎兹》胡安·拉蒙·希梅内斯
*:Ophelia:There’s rosemary,that’s for remembrance;pray,love,remember.——《Hamlet》Act IV Scene V.
写这篇最大的感想是,坂本龍一大佬的歌实在太好听了。写的时候还是夏天,想到茶会也是夏天,满脑子里都是夏日午后,在林荫下惬意躺着的舒适,希望看到的人能和我有一样慢吞吞过夏的慵懒。蝉在树上吵闹,街道上无人行经,盛夏的花朵开得压坠了绿叶。既是燥热的,又是安静的。所以联想着爱情也能开始得很突然,像炽烈阳光下,一滴雨突然坠入水面,带着陨石砸进地球表面的火光与汹涌。纵然仓促,依然深情。
(虽然我写出来的压根不是一个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自己总是这么爱劣质的意识流,但依然拙劣而诚挚地请大家听歌。爱大佬,爱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