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鸣/短篇】祈神(天狗x妖狐)

阴阳师au 天狗X妖狐 2w字 一篇完

 @会者定离  太太的点梗o(` ·▽· ′)o ~

这篇叙事时间线不是直线。这种风格我最辣鸡不过……待修_(:зゝ∠)_

~❤儿童节快乐❤~

 

人情痴而命无常



祈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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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

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

 

月明之夜,有人在荒郊效仿古时殷尚书,临溪谷寻一荒屋门前坐着,心思“若有狐来,就擒了去献给天皇讨赏”。

这个年代牛鬼蛇神正为盛行,多与活人混居一城,但凡夜里行走,多半要遇上某些奇事,就有不知从寺庙还是阴阳寮里传出条例,其一便是,狐狸积弱,精灵孱孱,只需大喝一声便可退散。

此人对神鬼之事不过半解,把高人对无辜遇事之人的怜惜当做擒妖的好法子,反倒主动上门求险。他屈腿坐在石阶上,身后房屋不过剩几根烧焦的木椽,弥月*尚值春寒料峭,突兀有一阵狂风刮过,此人对地理气候一窍不通,只以为是夜里寻常,是故搓手呵气,自语道:“若是有酒倒不枉一来。”(*:三月)

“我倒是有酒,你可有樽共饮?”

那人胆子倒大,无事人一般转头望来者。来人满脸笑意,是个高大俊朗的年轻男子,穿一身古怪黑袍,似有几分宫里武官的干练,袍角绣暗纹,又有几分侍神者的飘逸。见他回首,来人举起手中之物,借月光辨得,是用细绳吊了的酒壶与两只酒盏,另一只手上拎了个牛皮纸包,大抵是些下酒菜。一见来人发色眸色艳丽,这人心里就打了个回转,心思我也算有些见识,知晓海外番邦来客,多半高鼻白肤,头发眼眸皆与本国人不同,才有乡村野夫以为是妖怪出世,我万不露那糗。他心下已定,只剩了三分警惕,朗声笑道:“友人自异邦远来,何故夜里来此地徘徊?”

“不是异邦,”来人摆手,“家里管教甚严,要待此时才出来寻友人喝酒。”

他动作爽利,不过一眨眼就翻上人身后的高树,盘膝坐着以手托腮,很一副不耐等待的急躁性子,“我那友人生得好,总一派贵人脾性,若是让你用了他的杯子,恐怕要发好一通少爷脾气。我倒是无妨,”他想了想又带了几分好笑,“可他照样也是要不高兴的。”

那人自然忙忙推脱,起身跺着发麻的双腿道谢,有几分好奇,“二位可是约好在此碰面?”

“倒也不算,”树上男人正在揉肩,似有痛处,听他问话,只笑着眨眼,“我近日脚疼,不愿走远,又见你在此叹恼缺得酒饮,干脆就唤他过来。”

大抵是遣仆从去请了。那人思忖。他见青年样貌端正,言辞亲切,行动举止无一不显露盎然生气,还藏着几分讨人笑的稚气,就不禁生起几分长辈的喜爱,忘了来时目的,只热切询问:“小公子家住何处?我家离此地不过数里,若是不弃,可择日来府上续饮。”他心想之前男子道自己并非来自异邦,便以为是番邦来客在本国定居的后代,观其相貌,也与寻常混血相仿。

“好倒是好,可我一无空闲,二不能复请你回家,只能请辞。”

那人很有几分遗憾。

男子又安慰:“无妨,我不去你家,只该你发笑才是。”

“公子把我作小人看,何以言此?”

不知何时又有一阵风刮来,比之前更猛更烈,那人正眯眼看不清眼前人行踪,就听耳边如妖魅伏身般一句清晰言辞:“你深夜来此,不就是为了寻我么?”

那人顿时惊惧万状,用力睁眼寻男子踪影,风把月色都吹得摇摆不定,这山谷僻静荒芜,又哪里有第二人痕迹?那人这时才明了其意,跌跌撞撞地往回路逃窜。

风停。“轰——”好一声惊雷,震彻苍穹,又无闪电示警,把这原本胆大之人吓了一个激灵。他仰头观空,只见天边一道火光急速飞来,雷声隐而待发,那人骇绝,莫不是陨石要落下?

那团火愈靠愈近,人抱头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哪想得火光刺目一闪,临到面前,胆颤一抬眸,竟是个男子:红脸长鼻,着一袭白色僧衣,腰间系一长刀,手中提一尺八,一双羽翅遮天蔽日,从鬼面后头冷冷望他。

那人悔不迭地忙跪下求饶。原本他只想见一见妖狐,却反倒被那妖狐形貌所骗,如今又撞上天狗下山,他现下哪里还不晓得:正是妖狐请了这一尊凶神过来饮酒。

“怎的是你?”这天狗面貌狰狞,声音却好听,有如寒冬房檐下冰凌相撞。

他忙伏得更低,“小人、小人非是故意,实乃阴差阳错……”

他在这厢告饶,之前那狐却又猛地从哪处跳出来,嗓门还挺大,“主人允我假了!去玩!”

天狗大人似是不耐烦,轻啧一声,“不去。”

“今夜人间有祭典。”狐与天狗身形相仿,似乎还真如之前所言,两者确是好友。那天狗被狐攀着肩纠缠也不见发气,只不语转身,露出身后狩衣上一团扇纹饰,语气比初春寒风更冷上十分,直听得人从骨子里泛寒,“堂堂稻荷神使者,还要挂念凡人把戏?”

“话不能这么说么,求得就是一个热闹,哪里有朋友见面不求热闹的呢?你看那文人相见要对吟和歌,武官相见要比划拳脚,商人相见要请舞伎歌伎,”在传说里多半狡黠、妖媚又噬人的狐妖把手放在脑袋后头,走的是一派大摇大摆的流气路子,嗓门不说轻媚勾人了,只声音又大话又多,听得人脑袋直晃,“妖神相见那也得有锣鼓伴奏才行。你就是太无趣了,还不如以前当和尚的时候来得——”来得怎么样?以前当和尚?人还趴在地上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听对方的话被堵上了半截,只好挠心挠肺去瞧了瞧:好么,端的是一副贵族模样行走的天狗,头都未斜地就伸手捏住了狐的嘴,把那两片可怜的肉挤得和鸭子似的,颜色也嫣红。

“你记得那时,那你也当然未忘在我面前胡说是个什么结果。”

狐眨了眨眼,顿时消停了,只剩下满脸写得清清楚楚的不忿和小主意,在离开人的视线之前,袍间腰腹后钻出了几条毛绒绒的狐尾,在天狗身后偷偷比划,尾尖处看着很有几分灵力,估摸着意图是给那黑发凶神抽上几鞭。

风又呼啸而来,人见天狗一把掐住那毛尾尖,待两人身形被风卷走之际,还能听见语气凉薄的威胁,“你大抵是喜欢用尾巴吊在稻荷社鸟居上吹风。”

那狐愤怒的嚷嚷在山谷回荡:“臭和尚!看我不剃光你头发!”

人回去了只觉后怕又好奇,禁不住去寺里寻了一老和尚问,妖狐与天狗原是好友不成?

那和尚已经十分年迈,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回,“天下天狗千百数,狐狸万万众,你说的是哪只和哪只?”

“不算鸦天狗的,是稻荷神手下的。”

和尚又顿了半天,眼皮上的褶子把眼睛全盖住,待人再三催促才道:“稻荷神手下近两百年都不过些小狐狸了,哪来能化成年男子形的八尾狐。”

人不信,“你再想想呢,说不准记岔了!”

和尚盘膝坐着回想,一炷香燃完了,又点上下一炷。

“哦,”那含混缓慢的语气听得人恨不能跺脚,“我想起是哪只了。”

“此庙前人随京都所有阴阳师、僧侣,一道去围剿的那只。”

 

他说,你该下山。

他就去了凡间。回来时带了只狐。

“哎哟,”师父头疼牙也疼,“叫你去沾沾红尘人气,你倒好,把稻荷神的使者给硬绑回来,生怕不被神挂记上来找茬。”

“能有什么茬?”他把那狐狸随手丢到蒲团上,“救了这傻子新手,还要反过头怪罪我这恩人不成?”

他的师父跺脚,“我们这里的神哪里有讲道理的呢?”

“不许说主人坏话!”“新手使者”龇牙咧嘴,身量不过一丁点,腿蹬得再使劲也没半点威慑力。

“小使勿恼,不如先品用点心。”这深山独院,不过两人居住,一不甚正经的老和尚,一家破人亡的小和尚,平日静而又静,连鸟也不愿啼鸣。说起点心,也就和尚自己的手艺,山下农夫担来米菜,和尚胡乱一通揉,和狐狸惯常在神社里食用的精心糕点截然不同。

“你不也嫌他吵人。”小和尚凉凉讽刺了句,就提着裙裤走出庙门,留下老和尚独自哄骗被那面团粘了牙呜呜咽咽的小狐狸。

云珠樱间,那人在绯红落花中安静伫立,擒一柄尺八随口吹了几个音,就有股冷淡之意如云般萦绕。僧侣飘然世外,端的是副淡然慈悲之心,此人的淡却多半冷得要命,是开春将将融化的高山溪水源头,冰块还堵着细流,水中翻滚碎雪。

狐狸把两条尾巴卷在花枝上,用尾尖拨他肩上僧衣,待人不耐烦调转身形,又用狐足收拢了尖爪够着去撩拨。

“作甚?”僧侣满脸不耐。

“讨厌你,”狐狸理直气壮,还伸出两足在空中胡乱扒拉了一把,一派毛茸胖软的模样毫不自知,还以为自己牙尖爪利,那叫一个凶狠,“把你挠成秃子!秃子!”

人没半分表情,一副厌倦又无聊的模样。

僧侣心宽气和,僧侣慈悲为怀,僧侣以身饲魔——

狐狸哇哇直叫,被捆住的四足拼命挣扎,最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委屈又气愤地尖声嚎哭起来。

僧侣伸手弹了下狐狸光溜溜的脑门,冷淡模样:“你只管再闹,把你其他地方毛也给剪了。”

狐狸抽抽搭搭地踱到水边去,被鸟群嘎嘎笑了一路。花瓣泛起涟漪,狐狸在溪水前又趴着大哭起来,“大坏人!臭混蛋!”这还不如把它全身毛都给剃个精光呢,“我要主人!我要主人!”

“你这模样,主人还会要你?”胖成球似的狸猫抱着肚子哈哈大笑,“主人是我的了!狐狸占了这么多年稻荷神的使者位置,现如今就是狸猫的天下啦哈哈哈!”

狐狸满脸写着“讨厌”,抽着鼻子没好气,“你来干嘛?”他期待地往狸猫后头张望,以为堂堂稻荷神是会藏在不过半尺高的枯草里来给他出头的,“主人呢?”

“主人才不会来哩,你此次撒泼那么久求来了出世,不过下山一刻钟就被人骗了去要做成袄子,现如今还被和尚抓来剃了毛,主人一定气死你了。”

小狐狸比狸猫年岁小得多,如今不过人类六七岁的神智,听了就信以为真,憋了一肚子委屈去找和尚,说是要放自己下山。

“你怎的这么笨?”小和尚如今也不过十二三,说话毫不留情,“你之前说这只狸猫也不准下界,若是真有口信给你,不叫其他年纪大的精怪给你带信,反倒叫这小妖来寻你,岂非怪异?”

小狐狸还是着急,勾着和尚的棉布衣裳直摇,“那主人若是真不要我了呢?”

说到底是他思虑不周的缘故,小和尚觉得自己多少也有责任,就着年少那股想要补偿又不愿诉诸于口的硬气,语气别扭地做下决心:“那就在这住下便是,一只幼狐,还当养不起?”

“养不起,”狐狸鼓着腮帮认认真真,“我可金贵了,吃主人给的灵果,喝主人用的灵泉,晚上住在比这座山还大的宫殿里,还有主人给我讲故事呢!”

神的世界超越小和尚所知范围,所谓“灵果”“灵泉”一个不晓,比山还大的神殿更是难以想象,只气小狐狸那副尾巴翘到天上的神气模样,便冷声不再安慰了,“是了,再金贵也罢,主人不要了,也逃不过要被凡人做成袖筒。”又把小狐狸的害怕勾了出来,四足都抱在他腿上,和被欺负的人类娇养小孩无异,只嘴上还在放狠话,眼睛和鼻头已经全红了。

小和尚却也气未全消,任由狐狸抱着他小腿不放,自己照样行走挑水。待行过一段路,就觉小狐狸隔着衣料挠了挠他前膝,大抵一时把他当做了主人,用光溜溜的脑门拱了拱他,说没有力气了,要抱着走。

小和尚不理,只往前继续。那狐狸就突然松了爪子,滴溜溜一圈顺着草坡滚去好远,被人捡起时满眼晕眩,还不忘再提几句可讨厌你这和尚了,都说没劲了也不救他。

小和尚无法。他性子冷淡无比,一年难得说上几句,更不提有情绪激烈之时,只这狐狸一来,他就再三叹气。他捏着那短尾,把狐狸丢到自己肩上,警告一句,“这回掉下去,你就自己找路罢。”

狐狸像是没有骨头似的瘫在他肩上,袒出白色的毛肚皮,大抵被林间照下的春阳晒得舒服,发出了细弱的咕噜声。

“你怎么没有剃发呀?”小和尚这算晓得了,这狐狸大抵一时只能想一件事,多了就闹毛病,现下不过被太阳晒了晒毛就忘了之前怕得紧的事情。

人不语。

少年的步履踏在青石上,水桶里的水来回荡漾,却只几滴溅出。

寒冬刚过,风里还藏着刀,他只着两件单衣,就剩狐狸捂着的地方不蕴凉气。

“你也是从小在庙里长大的么?主人说捡到我之前,我也住在庙里。”

“你每天都做和尚做的事情么?你会念经吗?你能默下金刚经吗?”

“你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有很多词不会呀?我只有一条尾巴的时候也这样哩!”

和尚始终不理,只到了寺庙后院空处,放下水桶,执一柄木刀,开始一板一眼地练起刀来。

小狐狸已经攀在了水桶上,眼冒惊奇,“你怎么用这种东西呢?你不是和尚吗?”

“斩妖魔,破邪魅,僧侣当为。”

“才不是呢,”狐狸气哼哼,“救人济红尘,度鬼过黄泉,和尚又不是武士。”

小和尚嗤笑,“不过一精怪,哪里晓得佛真意?”

狐狸哇呀呀地要去挠他,半路被老和尚截下道,“我做了饭团哟,有客就有风俗,”老和尚眼睛眯眯,像蒙骗小孩的拐子似的笑,“里头有个包了铜钱的,谁吃到谁就被佛祖保佑。”

小狐狸不依不挠,接着问:“那我们哪个是对的?你说和尚是什么?”

“这个问题可长,要回答起来一天一夜也不够。”

小狐狸在他手里扭了扭,又撅着嘴找小和尚打赌,“那谁吃到铜钱,就算谁赢。”他本就不要听答案的。

小和尚不以为意,“可笑。”

“你看他你看他!”小狐狸乱扭着尾巴告状,脾气大得很。

老和尚只笑,走进屋时还装作高人模样,貌似不经意,“今日就只剩这一顿,若是错过了,可就要自己揉面粉去。”

小和尚在后院站了半晌,神情冷淡,像是不在乎似的,可过了会儿又迈着步子进来了。

老和尚偷偷冲小狐狸眨眨眼:“说到底就是个小孩。”

已经活过五六百年的小狐狸用力点头,就也不气了,是以为自个儿那丁点个头得算祖爷爷辈的,登时底气足起来。

“嘎嘣”。

两人一狐同时愣了愣。

祖爷爷辈的狐狸张着嘴小心翼翼地把牙从那饭团上移开,眯着眼盯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里头不过米粒大的断牙,登时眼里就包了泪花。

“呜哇——”小狐狸顶着个小秃头,露着粉红的牙床,滚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和尚从饭团里把那枚铜钱拾出来,端的是副有慧根的高人模样,“这可不就是福咒么,正省了你自己拔被黏得松动的那颗牙的苦。”他是真心这么以为,也有真心来给予安慰。

小狐狸瞪大眼呆呆的,待人以为他是信了,又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语声还漏着风,“不是那一颗,”他吸吸鼻子,“这颗是好的,不是那颗松的……”他埋在蒲团里,蜷成拳头大小的毛团,把自己的两条尾巴都哭湿了,这回是真的伤心了。

小和尚只当狐狸娇气,哪里知道这小妖怪从开了智慧就被主事丰产的稻荷神抱了回去,实在是千娇百宠着长成,原本这年纪不该进入人间,估摸着还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结果么,还未假借威风祸害一通,就被绑到这苦地方来又被剃毛又掉牙的,就算稻荷神是个和善的神,估计也饶不了他俩。

老和尚“哎哟”一声抱住头,觉得自己是该在稻荷神来找麻烦前赶紧坐化了。

 

亭立于湖畔,落花绽放涟漪,千年古树扎根地下千百寸,枝条泛起微光,又如文人广袖,随风吹散飘絮。

“春日一到,花就开了。”狐说着莫名之语。

同伴的评价中肯简明,“废话。”

狐只笑,又捏着酒盏饮下,“真稀奇。十年前这日也是这些花开放,晚间也是这些星辰藏在露水中。”

“若是想要不同,便另一日再过来就是。”天狗为了饮酒,把面具取下挂在腰间,他形貌清俊,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反倒比身边的狐更合人间狐媚传说,若是以这幅模样下山,世间对天狗的恐惧多半也不会剩下什么——原本天狗也多以善神闻名。

“不是说了,十年一日,就只今日放假。”

“我倒不曾听哪处有如此苛刻。”

狐不以为意,“有什么打紧,我俩寿命都无限,十年不过转眼一瞬。”

弥月前半,多是无雨,偶尔有细雨绵绵,把天上星河落下,铺开在草尖,湖面平静之际也映衬天幕,霎时间天地相倒,不似人间。

“十年……”天狗只说出半句,就嗤笑一声,饮下一杯。

上一个十年,狐来路上遇恶鬼生事,找了天狗要去救人,牛车里坐着藏青白条纹和服的宫中大人,见了狐反倒尖叫不止。天狗问其缘由,狐只说自己尾巴多,吓着人。

再往上数一个十年,狐把一附身女子从精魅手下救走,却听后者真情吐露,甘心相守女子世世代代,一时感动松懈被其掉头咬伤,待天狗发脾气,还很有一副理由,要劝阻天狗取妖性命。

往上,往上,再往上,已是十个十年。

春夜风光易逝,繁花摇摇欲坠,这回狐只道要再去那座山。

哪座?

“就是你现在住的那座啦。”

层层山野,沿石阶往上,树不过又高了些,草木又换了地方,山间动物生死过几代,如今曾笑话他的鸟群后代就连羽色也不再相仿,众灵噤若寒蝉,见山主人回来忙不迭藏匿身形。

“这也太安静了,”狐不满地抱怨,“没有建房子,还比那时候更破了,哪里像个天狗的住处嘛。”

“自然比不过你的住处,山般巨大的神殿不是?”天狗提着一盏纸灯笼踏履在前,背影如松柏挺拔瘦削,迈步依然平稳肖当年,昏黄的灯影几乎一晃不晃。

狐眼里转过同族般的狡黠,故意慢了几丈,又飞快几步跳上去,在半空中就化作极小一只狐,用爪勾在僧袍后头,八条细短的尾巴蓬松柔软,揉在一团比狐身还大。小狐到处乱爬,当攀爬山壁,直在洁白僧袍上留下爪印、细痕和绒毛。

天狗冷冷问一句“作甚”,步履依然未停。

“我走累了,”狐已经爬上了不少,把头放在天狗颈窝处偷懒,狐耳不安稳地动来动去,不是撩拨天狗的黑发,就是扫过天狗的侧脸。天狗看模样再冷淡不过,被这样骚扰却也不露烦躁,有妖来问,便答,任谁前世为人之际,把一件事,被一只狐,磋磋十年,也不会再恼。

这说的十年,是他做僧侣的十年。

山顶绕起雾,就有鸦天狗摇着船橹荡舟而来,把春夜雾气当作溪河湖海,狐与天狗上了小船,在深夜白雾间漾往星穹。狐又化作男人,曲起一条腿倚靠船边,酒盏晃荡明月,浓雾凝聚成云,蓝色眸子里映了一处绿光,轻言:“那是……”

虽未言明,天狗却明晓,站在船尾点头,“百鬼夜行。”

从空中俯瞰,黑夜里无数妖魔鬼怪从街道上匆匆行经,鬼火如人间灯笼,洋洋铺开千百里,仿佛无须言说,就已约定:白日是人车水马龙的城,黑夜则是妖魔鬼怪的乐土。

依然未有话语,狐就点头了悟,“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你怎么也想不到这世间还有这样的黑夜吧。”

天狗冷哼一声:他不过做了二十年的人,却已成了一百年的神,又哪里还剩惊奇之处?

“做人好吗?”狐晃着腿,尾又冒了出来,几根缠绕互抽,几根拍打主人后背,几根排军布阵作势要偷酒,还有几根往天狗这头用力招手,恨不能换个主人身上长着,像有自己意志似的,每一根都有自己个性,“做人高兴吗?”他又问,“做人的回忆和做神的回忆哪个更好?”

你说呢?——原本是打算这么反问过去,张口又想起狐自幼就抚养在稻荷神膝下,与自己情况本就不同。

天狗便问:“做神使又如何?侍奉神下有趣,还是在此山中与和尚清修为伍有趣?”

狐缄口不言,侧脸望地面妖鬼热闹。他已修成八尾,能化作成年男子外形,骨骼清隽,脸侧微鼓,像是还留存幼年调皮劲。天狗细细品酒,眸色幽寂——那双眼,那双蓝色的眼,却已静默下去,似有雪花一片片跌落,直至将过往春阳、樱瓣、寺庙与林岫全部藏掩埋葬。

天狗一向不纠缠,过了会儿转了个话题:“近些年我确定了一件事。”

狐本不甚在意:“什么?”

天狗转头望他,轻描淡写:“我的记忆少了一百年。”

狐把眼睛瞪得和青蛙似的,张嘴无言了好一阵。

天狗点点头,全然没有惊讶,“看来你早知道。”

“……还、还是和尚时候有趣。狐狸本就该住在山里。”世人道狐狸狡猾,这只却从小笨到大,至今数百年,连转移个话题都只嫌添缀。

“果然如此,”天狗移开视线,声音如夜色泛起凉意。他身材高挑,鸦羽深黑印在眉间眼中,肤色却极白,禅衣如云,钢刀幽沉,握住酒盏的手骨节匀停,再漂亮、矜贵不过。

狐狸先前只知此人还是个凡人之时,就被稻荷神夸耀过一句生得好,那时他自己也小,脾气又娇,认定尾巴不及二数以上何谈漂亮,就气主人夸别家小孩,在那家小少爷系上绘马后,偷偷去捣蛋。狐狸形状的木板不堪骚扰,只一会儿就跌落泥中,污了最后四字:

愿阖家——

“愿阖家、愿阖家干嘛呢?”被主人骂过一通的小狐狸咬着沾了墨水的爪尖,用力搔头,“就写‘荣华富贵’吧。”他听狸猫的话——“稻荷神主事生产,世人来此都是这样许愿的。”

小狐狸咬着绘马爬上最高处,系上后前爪合十,一拍掌,“祈神听闻,许你如愿。”

“你只道自己天赋异禀,百年就修得八尾,”这厢天狗业已长成青年男子,即使本体是狐,也得承认此人不愧称“丰神迥异”。男子语声平缓,“我与你共处人间十年,难道还不知晓你的能耐如何——六百年不过修得三尾。若说耗两百年修出余下五尾,虽也算快,却不至离谱。”

三百年。

天狗只不过面上不显,最初察觉时却焦躁不已。

三百年,距为人时已过去三百年,他却养了百年魂魄,做了百年天狗,那此中一百年的记忆又去了哪里?他捏着酒杯不饮,他深知狐狸脾性,明了对方定知些许真相,只望今夜能明事迹原委。

被许以期待的狐狸捏着酒盏,撇过头不露神情,只听起来很不服气,“我就是天才,连百年都不要呢!”

可不就是天赋异禀。

历来狐神智随尾数增改,修炼千年才出九尾,而他却不过用了百年。

不过百年,他就将尾巴修成极数,拥具转海回天之能,堪有与神明一搏之力,成了人人忌口不提的九尾妖狐。

 

“老和尚老和尚!你说那臭和尚为什么总这么讨厌妖魔鬼怪?”

老和尚正对着池水看自己牙齿,有些漫不经心,“怎么?我那小徒儿又惹了你了?”

“哼,没有倒是没有,”小和尚不是又下山了么。老和尚说话神神叨叨,山野小精灵又未开神智,他一月来成日都黏着小和尚玩的,这下不就无聊地快要拔自己尾巴毛数数了。

“我那徒弟命苦啊。”

和尚携了小公子走路,路途遥远,行人偶尔闲话京城大族悲戚,提起幼子当年星宿转世传闻,只相顾哂笑:“岂不就是星宿下凡么?灾星转世呐!”

小狐狸只当听故事似的,睁大眼睛:“什么星宿下凡?那和尚一出生就被叫灾星么?”

“恰恰相反,”老和尚只笑着叹一声,“源氏物语里谈皇帝专宠一人,以致民间也怨声载道,又有言对岸唐朝一场朝堂动荡,也正是被宠之人所致。世人皆蹈一辙。”

小狐狸摇头:“听不懂。”

“意思就是,人总喜欢把错处、灾祸、乱世都找个名头,全塞给另一人,这人无辜也好,确有罪责也罢,但终归,”老和尚看着小狐狸澄澈的眼睛笑笑,“不过是个靶子。”

“什么靶子?”

“深仇大恨要倾泄,涂炭生灵需判罪,得不到荣华,享不尽财富,就怪神明不眷顾,就连自身犯了罪、杀了人,也要咒骂世道艰难,生计所迫……为了自己好过毋论他人苦楚,就是人之本性。”

“哦……那那些人也是和尚一族的人?”

“怎么会?”

“那和他们没有关系,怎么还要无故说辞?”

“人看到他人更苦,就觉得自己尚可,不找一方‘正义’站队,就有被指责‘异类’的可能。说到底,不过一个‘恶’。”

什么是恶?

“你言恶鬼附身,噬我一族,就是恶。”

“若是恶又如何?”

小公子坐在断壁残垣上,由人指点,观废墟以畅想那年贵族风光,“是恶,当斩。”

他面容清俊,尚遗稚气,眼眸却幽寂,星河浮沉的黑夜如今终成荣华燃尽的碳黑,他看来者:“你教我什么?”

“我不过一小山小庙独一根苗,教的只有佛经事理。”

他又转头,“我不学那些,若是无事,你便走罢。”

和尚着急,拍了拍自己光秃脑门,“耽于仇恨,哪里有好下场的呢?”

小公子神情不改,“我出生那日,天现流火,一星独耀,他们便说,我是福星下界,天生好命。”他讽刺勾了勾嘴角,“如今我一族覆灭,独我苟活,又有人言,我是灾星转世,连恶鬼也畏我命凶,不敢冒犯。”

他仰头望和尚,黑眸泛上血色,“什么是恶?”

“恶鬼吞噬无辜,毁人性命,就是恶!”

“世人不知实情,却妄自讪谤,就是恶!”

“肖你之人空有本领,而纵鬼魅放肆,就是恶!”

“是恶,就当除尽!”

小狐狸已经听得爬了起来,抱着尾巴耷拉耳朵,声音低落,“那他是为了不再有像他一样被鬼怪亡家的孩子再出现,才日日练刀不休,月月下山试炼?”

“或许有一半吧,可……”老和尚长叹一声,语声嘶哑,“我就是怕他……”

“怕他什么?”

老和尚轻揉了揉狐的脑袋,“怕他忘了是哪半才该作往昔随风散,恐要入魔。”

“那我也来帮你,等主人来了,我就说不回去了,”小狐狸把小胸脯拍得啪啪响,“主人总夸我什么……天、天生佛性,有我在,死也不让他入魔。”

老和尚纵容笑道:“那你不吃灵果灵泉了?不回山那么大的神殿啦?也不要主人啦?”

小狐狸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仗义点头,“人一生不过百年,我不过伴他百年,后头还有两百年、三百年,上千年。一百年对我来说可短了,还不够修出一条尾呢。”

“那可算好,”老和尚仰天大笑几声,“这下我总算能安心坐化了。”

小狐狸收了爪尖用力拍他脸,“呸!我昨夜听见你说坐化就是甩净凡俗事,落得一身轻。我才不让你占那便宜。”

“哎呀,”老和尚没个正行,“我这不是高兴吗?”他把小狐狸举起来,畅笑道,“自上山之际我就告诉他,我再过个八年十年就得见佛祖去了,他早早明白与我缘分不过占人生十之一二。那孩子天生命苦,一生孑活,没有寄托,不求牵绊,可若是有你陪伴百年,那才是整整一生。”

“待他寿终正寝,我就带他去那些眼长天上,只会信命的神明面前炫耀,什么凶命、独活,我徒弟命好得很,有只狐狸陪哩!”

“可他会怪我吗?”小狐狸慢吞吞眨眼,“若是、若是他一生苦厄是我造成的,我自然不是有意,可若真是如此……”他全身绒毛都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他一定要恨死我了。”

“你甘愿在这苦修之地陪伴他百年,是为了补偿过错,还是因为喜欢他,不愿意看他难过?”

“那自然是不要看他入魔!”

“这不就行了,”老和尚梳了梳小狐狸的毛,“虽不知你是自认犯了什么错,那孩子命数写在那里,若你真心喜欢他,看他不好就难过,心甘情愿地陪他过百年苦楚,才是改了他的命。”

小狐狸不解:“那改命之事,不是只有神明才能干涉么?”

“哈!”老和尚豪气一挥袖,面有不屑,“你当世人千千万,个个许愿都能叫神看到?你当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其缘由在于神之不作为不成?你且问你主人,答案定不会有多少差池。神是可看穿人妖鬼神之命数不假,可一人一世一百年,难道就必须得按写定的路子走不成?哪里又有管人改命的神?又有哪个神敢夸下海口,只道能重写人世百年路?”

“就是说——”

“我命由我不由天!”

小狐狸眨了眨眼,又眨了眨,望天想了好一阵,摇摇头,“你讲得真复杂。”

“嗨。”老和尚叹口气,“也罢,你年纪小听不懂,好在门外那年纪虽小,却还能明白。”

“门外?”

十二三的小和尚推开木门,白色僧衣浸满腥臭血液,握刀的手上缠着布条,大抵是与鬼搏斗之际,挣裂了虎口。

“可算回来了,赶紧把这笨狐狸带走,”老和尚把狐狸抛过去,“我一老头子缺精少神,再解释一遍就得晕。”

小和尚双手接住,下意识皱了皱眉。

“别气别气,你听见这小狐狸决心了,往后还要再相随数十年,你现在就不耐烦了,到时该怎么办呢?”

小和尚冷哼一声,“你当我还要这么一只丁点大的狐狸陪不成?”他带出嫌弃意,“还得多做份食物。”

小狐狸气得发抖,张了嘴用米粒牙去磨他手指。

老和尚笑着叹了一句,“你呀,就是个别扭劲儿。”

小和尚把狐狸放在自己肩上干净处,转身时嘴上还要否认:“就是真话。”

 

老和尚坐化时,身边就只一人一狐。小狐狸直哭着保证:“还有我在呢,有我在。”

老和尚笑着点头,又看自己弟子:“我今生六十七年,只收了你一个徒弟。”

小和尚今年已至二十,虽在山中长成,却自有一副贵人矜雅,此时眼蕴悲戚,而面上不显,只沉声问:“为何?”他顿了顿,“那日你来京都寻我,许我学刀来换念诵佛经,这八年间我不剃发,不入佛门,未叫你一声师父……为何?”

“那日我得了启示,去除隐患,把那要成魔之子率先斩杀,”这些年老和尚对此半句不提,就连小和尚也不禁眼露诧异,“我日夜赶路,到了地方却看见那所谓灾祸,不过就是一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孩子,人生尚有九十年可期,怎么就说命数已定,不除将祸了呢?”老和尚看青年,“我且问你,信不信命?认不认命?怕不怕改命?”

小和尚轻蔑冷笑一声,“是神说的又如何?挡我路者,尽数为敌。”

老和尚笑两声,“我自第一眼,就明白你与我几乎无二,哪怕一刻也未悔过把你带回山中。你是我唯一弟子,”老和尚收起笑,“一生漫漫,我只看重你一人。不求你富贵,但求你平安,不盼你称王拜相,只望你轻松快活。”

小和尚嘴唇颤抖几下,遂狠狠闭眼,“……深仇大恨,亡家灭族,不敢忘,不能忘。”

“唉……忘了吧,你忘了吧,”老和尚抓住小和尚的手,嗓音嘶哑,终于面露痛心之态,“你忘不了京都那十年,就只把仇与恨忘了吧!”

“这山里虽清贫,但还有哪里不好呢?山中无岁月,无人就无恶,你还有狐相伴,人一生可以追求无度,也可安于一隅,这般生活继续百年,又有哪里不好呢?”

小和尚把手覆在老和尚的手背上,犹豫再三没有拿下,只拍了拍,“忘不了。”

“你只道兴乐喜爱难以忘却,不能忘却,仇恨痛怨又有哪里不同?”

“罢了,”老和尚长叹一声,闭上双眼,“终归……各人有各自道路。你只管慢慢走完,待数十年后再来和我絮叨不迟。”

他复而露出一派松乐,大笑两声,“你可切记走得慢些,若是过早再遇,我就把你桩桩糗事在地府念上十年,你且信师父这回!”

和尚俯身低头,嘴唇阖动,只轻轻念了一声:“师父……”

“别哭了,”和尚站起身,把墓前小狐狸拎到自己肩上,往回缓步,“待今夜你眼睛肿了,还得难受的再哭。”

小狐狸在僧衣上蹭掉眼泪,又蹭了蹭和尚的侧脸,“我不哭,你也别哭。”和尚只嗤一声。“我快修成三尾,寿命又长了些。”他用肉垫拍了拍和尚肩头,“有我在。”

“勿要轻言承诺。”

小狐狸把脑袋搁在和尚头上,不再像曾经那样容易生气,只哼哼一声,“你且看吧。我说百年就是百年,说不让你入魔,就不让你入魔。你现在不信,就待成鬼后再看罢。”

“什么成鬼?”和尚冷笑一声,“与其死后变成那物来为祸世间,倒不如早早消亡,待来世再续斩妖除魔。”

“我就是一说么,你说要斩妖,我都没生气呢。”

“我说的是大妖、恶妖,你是能用那小爪去伤人了,还是用短尾来诱人?”他信手弹了弹狐狸脑袋,“二尾小妖毋言大话。”

小狐狸炸开全身毛,胖了一圈有余,他恨恨咬牙,“你真是最讨厌!”

勿忘此仇,勿寻真相。

“你说……那一族是怎么被恶鬼缠的身?”

“这个么……”

“说!”

“可不就是给陛下代劳么?受了皇帝的赏,拿了皇帝的字,位极人臣岂不要为君分忧?”

“就是说,”回者纳闷地看眼前这和尚握紧刀柄,从牙缝里说话,“那鬼,本不是要找去我…那一族……原是……那男人遭来的祸?”

“那男人……你这和尚,怎的敢这么称呼天皇?”

“我有什么不敢?”和尚眼眸泛血,几可称作狰狞,他仰天大笑,却生出悲戚,“我有什么不敢?我还有什么不敢?”

深夜遥北一颗星,二十年以来再度闪耀光芒,位置偏远近极北,不过砂砾一点,今夜却璀璨如月,笼罩暗红幽幽,要褫夺日月辉,燃尽至天明。

宫中喧哗,武官纷纷拔剑拉弦,围在天皇寝宫,官人大喝:“来者何人!”又忙呵斥武官,“此等凶徒!为了进入宫中竟连杀数人!尔等无用!”

“不过布衣藜藿,”和尚反手将刀搁置天皇脖间,眼白血丝浓重,“早已没了姓,失了名。可笑,我竟今日才知真正仇人。”

幼时和尚曾见过这男人一次。

曾经那族女子早逝,男人乘了牛车而来,葬时落雨,森森古木,飒飒阴风,他折花置于墓前,叹道:“瘗玉埋香,几番风雨。*”

是时,族人称皇帝以为明君,皇帝盛赞贵人为鹓鹭,相合至此,却不过五年就物是人非,若不是正巧行经京都,又还要被蒙在鼓里多少年,只当仇人不过是无能为力。

“我如今已是知晓,皇帝也好,神明也罢,端的是副好风骨,实际不过空有一张皮相,”他恨极发声,几乎要把一副牙生生咬碎,“我只当恶鬼可恨,当尽数斩之,却不知地府空荡,恶鬼皆由人变来。你们,连恶鬼也不如。”他把刀移至这个国家最尊贵之人的胸膛,怒极之时甚至还笑了一声,“你这骨头之下还有活着的东西?这之中只剩下了石头还是空空荡荡?”他划出一道血痕,“你的皮下流的红色是人的血,还是鬼的糟粕?”

天皇脸色惊惶,只强忍着缓声道:“你可知你这一刀下去,有多少家族要陷入战祸,有多少弱女再等不回情郎,又有多少孩子要流离失所?”

“我不管!”和尚嘶声吼出,“他人如何又与我何干?孤儿寡母遍地饿殍我又为何要在乎?”他举起刀对着皇帝,刀身发颤,刀尖滴血,“我自己——”他断然失语,只缓缓放下刀,凄然大笑了两声。

和尚脚步自小就平稳,步履之间几乎每步相同,身体骨骼动处不多,小狐狸最喜欢赖在他肩上不过,心里暗自把这里称作“狐仙大人的宝座”。从皇帝寝宫行走到宽敞庭院,有数十丈之距,他缓步而行,从寒刀相对间走出,从箭矢所指下行过,仿佛他还是那一族的小公子,备受眷宠,行走在皇宫,如兄长那年,引得后妃掩嘴偷笑,心生爱慕。

身后天皇狼狈奔出,长喝一声:

“放箭——”

极北那颗星,闪过最后一道光,像是闭上了眼睛。

小狐狸拱在枕头里睡得香甜,既而突然惊醒,听见窗外鹡鸰嘶声长鸣,只觉心中一阵悸动,不由惶恐无措,流下泪来。

“陛下勿慌,此人定不会再已鬼怪形貌来纠缠宫中。”

“你怎知道?”

“此人仇恨深重,佛性已消,若是放任人世,恐将祸乱四方,故有地府带走审判,得了重刑。”

“那便好,那便好,是判了什么重刑?”

“判,入幽冥地府,永世不出,刑罚受尽,至死不赦!”

 

三百三十三阶,一阶一伏首,额头落的血流下眼角,滴落在眼前。

那日稻荷神寻来要他回去,他不过一只幼狐,爪子软绵,牙齿也不尖,浑身是为了过冬努力存下的团团软肉,见了主人连声告状,要靠山去把那讨厌和尚头发剃光。

“不说这个,”稻荷神戳戳他的肚脐,“你个娇小子,怎么就要待在这地方不回去了?”

“我、那个……我觉得这里饭团好吃。”

稻荷神手上用了点力,戳得小狐狸唉唉发笑,“你连瞎编也不会。老实坦白。”

小狐狸埋在尾巴里,半天才哼哼哧哧地说道:“……好像是我害的,是我写错了愿望,求神明满足错了祈愿。”

“害了什么?”

小狐狸眼眶变红了,语声低落,“因为我写错了愿望,才害他陷于仇苦。”

主人长叹一声,“你这傻狐狸。”

“你可知什么是命?”

他听那和尚的师父念过多次,“我、我命由我不由、不由田…对了!是‘天’!”

“向神祈求可知天命,一生自处才能改命。”

“听不懂,”他抖着耳朵,把两根不过人手掌长的尾巴抱在怀里咬了咬。

“你生来有佛性,初成精怪之际在寺庙里听了百年经,被我拾回后终日侍奉神下,我无须卦算也知你前途无量,堪于九尾之际接替我之神位。”

他还是不懂,只挠着神的袍子绣纹问:“那那个讨厌和尚是什么命?”

“生于厄难,长于祸乱,不通世情,易生仇怨,此人必然成魔。”

“那主人能改掉吗?”

“不是说了么?”神捏了捏他耳朵,“神改不了命,顶多观个命数,若碰巧瞧见大难大祸,就前往试着救一救。仅此而已、”

“那怎么办呢?”小狐狸恹恹地坐下来,“我不愿看他这样顺着命走。”

“人一生下来命数就写定了,顺着走是常情。”

小狐狸仰头很是不服气:“可那和尚又有哪里做错了呢?他是坏人吗?他害过人吗?杀过人吗?他有没有强夺无辜人的财物,有没有欺辱妇女老幼?他只是活着就罢,做一个好人那般活着,怎么就必须承受这折磨不可,必须沉陷这苦楚不可了呢?”

“嘴皮子利索了,”稻荷神揉揉他的脸,“你喜欢他了是不是?和尚变成你重要的人了?”

“那是么,”小狐狸振振有词,“他是我重视的朋友,我自然要把他放在心尖里头的。”

“你就这么看不得他凶命?”

“我不服气么,我不甘心,”小狐狸垂下头喃喃,“你们怎么一直说命啊命的。命里是说和尚要做魔头了,可他现在又不是的。你们都不替小和尚出头,不为他伤心,他一个人,那么苦,那么痛,却只能自己咽下,又怎么会觉得做人开心呢?”

“所以你——”

小狐狸拍拍丁点大的胸膛,“我要救他。我不让他成魔。神不改他的命,我来改,命夺走他的牵绊,换我来做,他的痛我来疼,他的情我来给。”

三百三十阶,从山下到神殿,他一步一磕头。“活命之恩,养育之恩,无以回报,”他深深俯首,“望有一日能够偿还。”

稻荷神未现身,只长叹一声,“带回你那日,我见你一生平坦宽敞,前路万丈荣光,如今你可知我见到了什么?”

他抬头。

“深幽冥府,永无前路。”

他已是一副男子模样,声音里噙着无限精神气,眼中坦荡,“我不怕。”

“这回不比和尚初被带走时,你闯地府的那次。我不会再来救你。”

“我已修成九尾,幽冥地府再也阻我不得。”

“你又是何必?你如今天赋已现,修得九尾却不惑乱人间,就连其他神明也赞你前景无限。若你当真破了地府,救出残魂,那魂也再入不了轮回,若你破不了更是两说,还要搭上九尾妖灵,永世被囚。”

“那又如何?”九尾狐立在神殿前,“世人只叹人心易变,承诺易改,可妖神鬼怪却不同,承诺许下就要永生应诺。我向老和尚许下陪他百年,不让他入魔,我向他许下百年后再看我应诺与否,我向您许下我要改他的命,不让他再孑然一生。我一个也没做到,若是连补救也不尝试,我和世上那些负心薄幸之人又有何区别?”

狐狸现在嘴皮子利索,满口道理,只最后还有一跪,“我只求您……”

“什么?”

“若我救出了他的魂,求您消了他百年受苦的记忆,您莫要告诉他我之所为。”

“这是为何?”

狐狸挠了挠脸,嘻嘻笑了声,“我要面子么,就让他以为我是个守诺的妖罢。”

神殿久久未传声,片刻才有一句幽幽叹息,“也罢,若你救出残魂,那魂还能再生神智,我就允你每十年再与他相见一晚。”

狐狸深深俯首,“多谢主…大人。”

“……你个傻狐狸啊。”

“你怎么才到?”新晋天狗有些不耐烦。不过狐一点也不气,任谁等上十年无果,都要发脾气。

“我……”青年男子张嘴顿住,又摸着后脑勺笑了笑,“没放假呀。”

“自我死后,已有百年加十年未见,我只当你和那年一般模样。”天狗叹一声,转身往前。

“走罢。”

狐狸忙跟上,“去哪?”

天狗往前几步,又突兀停下,回头看狐狸,皱眉沉声问:“你的腿怎么了?”

狐狸颤动两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好像是饿了,”他低头看自己打颤的双腿,自己不禁苦笑两声,“路都走不动了。”

天狗眉头皱得更深,过了会儿伸出手,“你还能变回狐狸吧。”

狐狸诧异张嘴,“你要……背我?我原形可大了!”他很是迟疑,“你是要背着一座山走不成?”

天狗叹了口气,“你就不会变小了么?”

待那小狐狸爬到他肩上来,他又伸手弹了弹,“百年过完,你照样那般笨。”

狐狸咬了咬他指尖,气哼哼地趴下来,“你还没说去哪。”

天狗拿了鬼面戴上,脚步平稳肖当年,却只展开双翅,转眼就凌空驾云。

他语声平淡,有极北一颗淡星随行。

“山间。”

十年。百年。十年为人,十年僧侣,百年刑罚,百年养魂。

百年妖神,十年一会。

 

京城有一大户,贵人在宫中做官,妻子敦和贤良,子代天赋奇才,生就美玉之姿,是一等一的贵族人家。

有一年,夏暑严厉难消,夜半天边流火闪现,众星晦暗,唯一颗鲜明荧亮,适时贵人家二子出世,就有京城流言,道此子骨骼不凡,恐为星宿思凡下界,要来一享这人世繁华荣贵,乃是福兆。

当时皇帝清明,世事兴盛,正可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世人自然更信这云雾玄幻,每日上门求见小公子者踏破门槛,求见信纸积满库房。

小公子模样好,养得娇,大家世族出身,行走动作都容雅守礼,到哪都讨人欢喜。养到五岁,天皇召见其父,要许将军衔。夫人心有不安,便给伏见稻荷大社捐了一座鸟居,并携二子亲自前往祈福。凡人并不知晓,这日神携仆从下界,正隐在正殿看朝拜信徒,见落于母兄后的稚童在手水舍取水净手,轻咦一声,认真看了两眼,便笑叹:“这般凶命……”在他手里专心玩尾巴的一只小狐“噌”地支起耳朵,奶声问:“什么?”

“无事,”稻荷神挠了挠小狐柔软肚皮,待小狐仰天吃吃笑起来,又望那男童一眼,叹道,“却生得好。可惜。”

小狐狸登时翻身起来,缠着主人手腕气鼓鼓地去看人:“不好,耳朵不尖,尾巴不多,没有毛,还用两条腿走路,不好看!”

稻荷神只大笑两声,把小狐放到地上去,叫他自己玩去。

小狐狸就藏到神树上去,拨开红签,偷偷摸摸和狸猫抱怨,“你说,他长得好不好?”

狸猫正要去捕树梢一只鸟,随便望一眼,“不好不好,”他擦了擦口水,“不能飞哪里能叫长得好。”

小狐狸委委屈屈看了一眼自己不长翅膀的后背,又趴在树枝上摇头晃尾,把花瓣细蕊扫落了小孩满头,在那孩子仰脸望时,又忙不迭蜷成果子大小,生怕被看见了身形。若树下那人知晓,必然会想这狐狸和街头抓蟋蟀捕鱼虾的调皮孩子无异,做罢恶作剧时连神情都一般。

男孩身边女子温婉笑问:“怎么了?”

小孩歪头望着树梢,看了半天,“狐……”他想要指出来讨母亲和哥哥夸赞,看过半天却还在分辨花枝与狐尾,只好有些沮丧地回头,“我好像看见了一只狐狸。”

女子也探头望了望:“这枝条间隙算大,若是有狐狸那大小的生灵藏匿,一眼就能看穿。”

小孩认真道:“那还有小个的狐狸呢。”

未待女子说话,哥哥就凑过来笑道:“说不准真有,人中有侏儒,狐中也有小个不是。”他把绘马分了两人,要三人同时许愿。

“哥哥写什么?”小孩踮脚去看。

“国泰民安,永无祸乱。”

小孩有些犯愁地想了想,便提起笔:“那我就写,愿阖家……”他一笔一划,认真写下,“平安喜乐。”

“好险好险,”狸猫拍自己圆溜溜的肚皮,看藏在自己肚皮后头的小狐狸,没好气道,“你怎的都没戒心的?”

小狐狸不说话,仔细一看,竟满脸都写着气与怕,眼泪汪汪地仰脸问他,“我是不是不会长个了呀?”

狸猫翻了个白眼,“可不是么,这辈子也就一个果子大了。”

“才不是!我比枣子就大多了!”小狐狸伸爪挠他,“你也不过一个瓜那么大!”

“那是,我若是有个南瓜大,你就算个小西瓜,”狸猫冲他做鬼脸,“拳头大的小西瓜!”

小狐狸窜到另一头去,抱着树枝哇哇大哭,边哭还要边吓人:“你看我不让主人剃光你的毛!”

狸猫又翻了个白眼:“你就只会这一句。”

“佐助?”

临石阶前,那孩子又回头望了望,眯起眼看了好一会儿,他转头对哥哥严肃道:“我真的看到了一只小狐狸。”

兄长不信,只笑眯眯地捧场:“你看到它在做什么了?”

小孩又安静聆听了会儿,片刻后低头笑了起来,“像是被哥哥的话说哭了。”

“那可不好,”兄长轻笑两声,“说不准我是把稻荷神的使者给得罪了。”

“稻荷神的使者?”

“那不是,据说就是只狐狸。”

小和尚从树下睁开眼睛,仰脸望树枝上挂着的小狐狸:“我倒是想了起来。十五年前春日祭典,你也在稻荷大社里吧。是……藏在了神树上。”

小狐狸正在抓花间蝴蝶,听了这话全身一僵,直愣愣砸了下来,被人接住了还傻呆呆地盯着他看。

小和尚,如今已可被山下乡民称为大师,伸手在小狐狸头上弹了一弹,“果然。”

小狐狸歪着头认认真真地观察了他好一会儿,“你……不是要找我麻烦啊?”

僧侣有些不解,却只嗤笑一声,“做什么找你麻烦?你是又把我的新袍子挠出了花样,还是在我枕头上流了口水,或者是救回的鸟把虫子叨进厨房了?”

“嘭”。僧手中捧着的三尾小狐化出了人形,不过十二三岁,耳朵还是狐耳,尾巴撑出衣摆,气哼哼地摇尾作势抽他,“你说的我好像一点优点都没有一样。”

僧侣一挑眉,“哦?你还当真有不成?”

狐狸自然又是一通好气,没了狐族的尖牙,人的牙齿也勉强合意,他张嘴就咬住和尚结实的小臂,虽已化形,行动间却依然是狐性。

“松口。”

狐狸就是不松:“唔料(不要)!”

“便罢,”和尚神情冷淡,“就看你这回能撑多久。”

一刻、两刻、三…不过两刻,又听“嘭”一声,和尚的手臂上就剩了原先那只小狐狸,还很是懵懂模样,挣扎都未曾,径直摔了个屁股蹲,还没回过神呢。

狐狸眨了眨眼,张开了嘴——和尚一把捏住那狐嘴,“哭什么?这么大了还娇气,你就是被老和尚和稻荷神惯的。”嘴上这般说,实际却又把狐狸扔在自己肩上瘫着,还很是一副稳重模样来教训人。他的肩膀比十年前已经宽上不少,也厚了不少,光是相触就能感觉到其内里含蕴巨大力量。

“又不是我愿意的,”小狐狸哼哼两句,“我现在只有三条尾巴,化形不稳定是正常的!”

“书上写,有两尾时就能顺利变换的狐狸。”

“瞎、瞎说,”小狐狸抓紧僧衣,支支吾吾,“哪本书上写了?”

和尚才不会给这狐狸留面子,“你主人给的书。”

“那、那我不一样的么,”狐狸声音变得很低,埋头在和尚肩窝里沮丧道,“你知道我笨还专门说。”

和尚往前走得平稳,“不过是说一句,你也不必着急,等我——”他笑了笑,没有再说。

“等什么?”

“没什么。”他把狐狸放进床褥里,背起小包袱,“我不在家时别瞎捣蛋。”

狐狸忙爬起来,“你要去哪?”

和尚安安静静,侧身握住刀柄,隐隐带着些笑容,“京都。”

他前几日看书上写玉藻前初来日本,留下不少物品,内蕴九尾狐妖之灵。世人多有推测寻找者,而最可信之所在却离京都不远。

和尚十年间时常外出斩妖除鬼,狐狸早已习惯,这回也不过是瞪大眼睛:“那么远。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脚程快,少则半月,多不过一月。你好好看家,勿要惹是生非。”

“我才不惹事,而且什么看家?”小狐狸不情愿地嘟囔,“我是狐狸,又不是小狗。”

和尚勾起嘴角:“差不离的。”

小狐狸砸了个枕头过去,气急败坏,“快走快走!你最讨厌了!”

“你这狐狸,”天狗在他额头上用力弹了一弹,面露几分无奈,“睡起觉来和只小狗崽一般。”

“你才是小狗崽!”狐狸用尾巴尖擦了擦口水,忙变回人,又迷迷瞪瞪地连尾巴和耳朵都露在外头,睡眼惺忪却努力要瞪大眼睛,和小时候似的。

天狗微叹了一声,问:“快天亮了,还是不能久留?”

狐狸点头。

“那我先走了。”天狗戴上狰狞面具,黑眸清亮,有面具遮掩时反倒比平日多三分温和笑意,“回去时跟着鸟走,别自个儿瞎跑,到时又被骗了去做袄子,可有损八尾狐的名声。”

狐狸撇了撇嘴,禁不住打了个哈欠,“你才被做成袄子呢。”

天狗轻笑一声,展开巨大羽翼,一瞬遮住狐狸所有视野,仿佛全世界就剩了那个背影。狐狸动了动手指,只无言笑着看天狗飞上苍穹。

“完全没点不舍嘛,臭和尚,”狐狸嘀嘀咕咕地起身,就见一信封从怀里飘落到地上。

“这什么?”狐狸拿起信笺,倚在树上看了,挠了挠脸却没有读懂,就随便作罢。他仰望垂落绯樱,又想起和尚那年下山,自己思忖待这次人回来,他就央求神允了恩典,叫人过完这一世,下一世还能相见,与狐同行,观山风海景,生生世世。只世事多半无常,如今僧侣成神,那天狗恐怕再也不会知晓。他便笑叹一声,摇了摇头,把那封信笺压平了翘角,仔细放进怀里内襟,对手拿锁链的式神点头,“就走罢。”

信纸上那人笔锋冷硬,却勾出三分柔情:

鸿雁在云鱼在水*

 

你听——

雁回来了。

墨逐块凝结的声音几乎与湖面冰封无异。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天狗被禁止在人间徘徊,神使又被人忌惮不提?

山中无岁月,恍然已百年,他再度睁开双眼,就有鸦天狗来报喜讯:“大人原生为僧,尚遗佛性,故而不入地狱、饿鬼、畜生、阿修罗道,魂魄在此混沌许久,终入天狗道。”

他按住额头,有些目眩,“那狐狸——”话未说完,他惊讶看自己身后一双巨大羽翅,虽此前从未生长过此物,无故脑中却自然晓得熟练使唤。“天狗……”他自嘲一笑,“竟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六道轮回,连恶鬼也不算。”

他站起身,只道:“那稻荷神手下妖狐现在何在?”

鸦天狗埋首回复:“稻荷神封锁神山已有百年,山中状况如何,他人无从知晓。”

“百年……”他环顾四周山间,房屋已破旧不堪,小树参天,石阶布满霜尘,“已过去了多少年?”

“回大人,是一百年整。”

你知道一个人该怎样失去所情所感?

仇恨无从宣泄,亲情无从寄托,只要失去了欲望,就无从体会失落。如今他可以去皇宫与仇人后代举杯共饮,也可以聆听恶鬼生前等待情人一世未归,年少时他总以为恨将永久留存,爱将不会再来,所有爱恨情仇在人短短一生中不轰轰烈烈演尽方落幕,就只算白活百年。而如今他已寿命无限,便突兀懂得神明漠然为何——人之性命于神而言不过蜉蝣一瞬,恨一只蚂蚁、爱一只蚂蚁,就算此情真挚,不改不忘,结局终归要付诸春水,来年不再。

既然如此,那狐狸又是怎么想法?

狐狸曾不解他恨意深重,爱恋情沉,他也不屑狐狸日夜收集花蜜只为一餐奢侈。人妖殊途,岂在相合的是否是彼此性情?曾有人间女子与男妖相恋,女子下一世早已忘个干净,妖却永生挂念,受不得苦楚,使了妖术魅惑女子再度许心。遇上狐妖天狗撞破卑鄙行径,反倒手段使尽,但求一死,死前道好一个春夜烂漫,繁华开尽,只叹我的心上人怎么还不过来,这大好春光,男妖俯身痛哭,我又怎好独自受享呢?

那时他便问狐狸:“我曾经不过一凡人,寿命有限,你就愿陪我一生,而如今——”

“我光看着你孤独一人就心痛不止啊,”狐狸漫不经心,抱手笑道,“哪里有时间变了,心意就变了的妖怪呢?”

老和尚曾道这山间清苦,有狐相伴倒也不算难过。

他早已无欲无求,只想若有狐在、若有狐相伴……这山间岁月如过去为人时继续,又有什么不好?

三百三十阶,他缓步走上,有小妖式神过来阻拦,皆被他刀上血光吓出好远,藏在树枝后头偷偷瞧他。

稻荷神问:“你肆闯神殿为何?”

他看稻荷神手里一只贪玩小狐,目光深远,片刻才回神缓道:“我来找那一百年。”

“我以为你是来找他。”

“已有十个十年,你当他是什么聪明妖精,你自己养出的还不清楚,”天狗神情放肆,嚣张得就连神也看不下眼,“我早知他已不再侍奉稻荷神脚下。”

“那你又要什么?”

“我失去的一百年记忆,他无踪的一百年真相。”

“你可是忘了上回你执着于真相的后果?”

天狗嘲笑一声,“你们这群神也好,人也好,只一个比一个可笑。真相残忍、真相痛苦、真相叫人发狂……那就能甘心被假象蒙骗了吗?若一心沉溺于美梦虚幻,还不如死了干净。”

“唉……便罢。”稻荷神叹气不止,将前事如此这般简单道来,末了再叹一句,“你当真是半分佛性也没有。”

天狗转身握紧刀柄,把鬼面戴上,展翅高飞之际,冷声道一句,“我只当是称赞了,还勉强合意。”听得稻荷神摇头直笑,和小仆感慨原以为凶神人物,其实倒性情有趣。

当年上百个僧侣、阴阳师联手布下阵法,将那擅闯地府妖狐骨骼用锁链穿尽绑缚,层层咒术精妙、个个式神凶悍,只放言哪怕稻荷神亲来,也撼动不了这阵法分毫。

而他单膝半跪,把刀插入青石板间,额发溅了血,滴落在狐眼下。

斩妖魔,破邪魅,僧侣浴血而来。

“十年难等。”

狐在锁链下睁开双眼,未及忧愁,就露笑容,“和尚不是你这样的。”

如今木刀换成钢锻利刃,百鬼夜行不堪阻,阴阳符咒一一断,僧侣禁锢不过须臾前世,天狗挥刀之际冷冷俯瞰一眼:

“我已不是和尚数百年。”

狐笑着点头,还留几分大大咧咧的脾性,不顾场合地傻笑起来,直看得天狗受不住来掐他的嘴。

祈神换十年,入魔求一见。世人皆求神以及愿,不过把己命付诸他人之手,把懦弱羞惭抛之脑后。

命里说了无子,就不爱人了不成?命中说了受难,难道就再无欢喜可言?众人皆道你要孑然独活,你就甘心独自归隐山林了?只道神说不让,只说命道不允,自己半步不迈,就有荣华富贵、平安喜乐自送上门——不过黄粱美梦。

你听那老和尚转世一回,又在黄泉边上寻鬼夸自己徒弟,放话还有谁敢说小子命凶,还有谁?你当傻狐狸是到处都寻得到的不成?

“这是天狗的团扇。”

“这是天狗的面具。”

“这是天狗的尺八与剑。”

“这是……”

“这是我这么多年的所有。”

“它们都是你的了。”

“现在还剩下一个天狗,你要是不要?”

狐狸抱着一大堆东西有些狼狈,听他问只笑道,“那连这些东西加一只狐狸一起,全都给你,你又要不要?”

世人道承诺易变,人心易改,只妖神一道,言出必行,耗永生以践约。于情谊一道,亦如是。

十年难等,心意难变。

 

月明,一人深更乃往荒郊,以期魑魅魍魉,夜半有惊雷携千钧之势戾喝苍穹,此人四下躲窜,骇惧,待雷声暂歇,又伏低探头,见山顶高树两精怪一坐一站,前人爽朗笑语,后者吹按尺八,音律此生未闻,如春水澹荡。见人窥视,其一回头笑劝:“客寻妖而来,今得偿所愿,愿与同饮。”人汗流如沈,仓猝摆手,急逃而去,告知于人,众皆笑,只道梦寐之事尽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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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蒲松龄

*:《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吴文英

*:《红楼梦》曹雪芹

*:《清平乐·红笺小字》晏殊。原句为“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重点是,前一句说“信笺写尽一生爱意”,后一句说“惆怅此情难以传寄”,佐助在此取中间,以表两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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