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轰】世界边境与自由的诗(哨向AU)

哨兵X哨兵

2W字|一篇完

之前合志里的文

讲道理……其实我已经不记得这篇写了啥,就不排雷了哈_(:з」∠)_


世界边境与自由的诗

从他们营地俯瞰下去,只有一片汹涌的大海。

天空灰暗的时候,海也阴沉。白沫随着浪涛席卷上来,残留在满是砂砾与碎石的沙滩上。难得放晴的时候,罕见的阳光缓缓地从云层深处斜照下来。那层倾斜的金色是大剧院里拉开幕布的机械,有时候你明明已经知道了那幕布后头是什么——已经看过无数回的剧目,熟悉得就连演员说出哪一句台词时,会站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可你每一次,都依然会沉浸于美景绽放于眼前的那一刹那。

阳光来临的时候,厚重的云层开始往天际边缘逃散,往常总显得灰暗而肮脏的海水开始用碧蓝清澈的海浪抚慰金色的沙滩。悬崖上的苍白石壁也被赋予光泽,仿佛昂贵的象牙出现在初生的活泼小象身上,它们是有生命的,而不是贵族家中冷冰冰的装饰品。在这种时候躺在草地上,不再会觉得自己被放逐到了世界最阴暗的边缘,而是错觉自己已经置身天堂。

不过今天依然是照常的阴天,轰焦冻正坐在峭壁的边缘,在风把额发吹到眼前的时候,才伸手撩一下,其他时候都专心于手中的信纸。

 

那上头的字眼很少。

他从不知道这些未署名的信件来自何人之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们时不时地就会跨越大洋,来到自己的手中,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试图隐藏起身份的人,在这样寄送的费用甚多的信件里,却什么也不说,只留下短短一段他人的诗。

既不一次写完,又不说明来意。就好像这个人,在这些信件里藏匿了无尽的秘密。他不直白地告诉你,或许是因为,他有些坏心眼或是不坦诚的小毛病。他也不愿一次说完,也许是因为,他舍不得在一次来信后,就失去了再给轰传递消息的理由。

也许他的同伴知道了这样的事情,一定会艳羡地对他说,“这可真浪漫。”诸如此类的。他们都是些被迫或是寻常的单身汉,只能在集体的看电影活动里,偶尔看些别人的爱情故事,因而彼此之间都会聊起曾经自己的恋爱,或真或假,没人能知道。

可信件断断续续地来了两年,他依然没有告诉任何人信的内容。

 

甜蜜的春天,在我丝柔的手中,

放上红润和雪白的玫瑰。*”

 

他把自己捣乱的额发再次撩到耳后——它们是玫瑰的红与白。轰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眺望悬崖下头。灰扑扑的海洋依旧无法看到边缘。当人总是能看到地平线的时候,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处遥远的土地就是世界的边缘。同理,当人们只能在地平线上看到无尽的海洋,也会错以为自己所在的这块狭窄的陆地,就是世界上唯一一块拥有人迹的孤岛。而这个“唯一”上头,也不过住着寥寥数十人。

随后他低下头,拿起最后一封,再度低声念出:

 

甜蜜的春天教我去爱你,

同一个春天帮我得到你。*”

 

在最初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不能否认自己真的产生过一种期待。他在面无表情背后藏着无尽的雀跃,每天从窗户往海上眺望,在每一个放风日里站在悬崖边缘等待,以为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会不辞千里地来到这里,乘坐着像是来送信和补给的那种小船,在离开的时候,也带走自己。

可一个月过去、一年过去,他期待的船始终没有到来。信也同样。

轰把信件小心地收拾好,起身往身后走去。海浪进入峭壁,而峭壁进入一片宽广平坦的草原。草原上矗立着一座白色的高塔。那是圆形的,像一只望远镜插在了地上,上头每一扇小小的窗户都有着巴洛克风格的外框,至少看起来既华美壮观,又仿若圣洁而高雅。

这幢建筑在岛外的世界里有一个更知名的名字——

白塔。

 

“你那样拿着罐子做什么?连胡椒粉都不会洒?”

轰闻声抬起了头,纳闷地望着餐桌对面的人。还是那头浅淡的金色头发,不羁地往各个方向竖直,像是每一缕都会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候狠攥住你的衣领。

——爆豪胜己。

他在心里默念出这个名字。

在短暂的时刻里,他没有回复爆豪的提问。他想这应该也是爆豪希望的:从爆豪进入白塔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表现出对他的反感与漠视。如果不是档案里白纸黑字地写了清楚,恐怕就连白塔的管理者也无法相信,这两个关系差劲的人居然是高中同学。

轰往四周环顾了下,有些了然。若不是今天食堂的空桌已经被霸占了个干净,而爆豪又来得晚,也不至于会做出最差的这个选择:坐到轰的对面来。

不过他沉默并非只是因为这个理由。他沉默,是因为爆豪的这句话让他难得地回想起了高中的事情。这很稀奇。因为自从他来到白塔以后,就再也没有想起过去了。

 

在那个过去里,爆豪和他被分配到了同一间寝室。两人必须要共享同一个厨房、一个客厅与一个狭小的浴室。尽管如此,他们依然冷漠得像是这世间两极的企鹅与北极熊,十天半个月里的唯一一次交谈或许只是:

“我能借用一次你的沐浴液吗?我明天去买新的。”

“啧。随你。”

 

要么是:

“借你刀用用,这该死的菠萝把我的陶瓷刀卡断了。”

“嗯,好。”

 

只有那么一回,班上聚会负责人的身份终于降临到了这两位边缘人物身上——准确来说,是轰抽中了那根“幸运饼干”,爆豪只是因为寝室相同而无辜被牵连。

或许是因为难得体会到了室友情而决定慷慨地帮忙,也可能是因为轰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模样实在让他看不过眼,不管理由是哪一个,但结果是:虽然嘴里还在抱怨着,爆豪还是帮他准备了不少食物。

 

在轰觉得自己也应该帮点小忙而走进厨房的时候,就听到了这句话:

“你那样拿着罐子有什么用?捂手?”

爆豪瞪了他一眼,就像轰是个爱惹事的幼龄麻烦精——不仅没有常识,还喜欢粘在做正事的大人屁股后头东瞅西瞧。

轰拿着玻璃罐,有些无措地瞅了爆豪一眼,“……这是什么?”他很快又让自己镇定起来。

“辣椒。”

轰坦承道:“可我不吃辣。”

爆豪翻了个白眼,“谁管你。”同时向他伸出了手,“拿来。”

 

轰看了锅里的番茄泥一眼,有些迟疑地把罐子交了出去,“必须放辣椒不可吗?番茄汤……已经够好吃了。”

“又不是做给你吃的。”爆豪的白眼快翻进脑门里了。

轰想了想,最终还是诚实地问出了关键的问题,“那我有什么能吃的呢?”

“没有。自己做。”爆豪言简意赅。

“可你占着厨房。”

“等我做完你自己做。”

 

过了会儿,轰始终没有声音,爆豪不由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轰适时缓缓地眨了眨眼,或许眼睛里隐隐带着控诉,也或许并非故意,而全在于爆豪自己脑补,“……你给班上的所有人做了晚餐。”轰说道。却把我排除在外?这句隐含的话也纯属爆豪脑补。

爆豪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用到了极点,“你吃什么?”

他能明显地听出这个平常说话起伏小得还不如果冻弹动的傲慢家伙,在他的这句问话后声音明显变得雀跃起来:“你会做荞麦面吗?冷的。”

“不会。”爆豪连去找菜谱的意思都没有,而开始大把地往锅里洒辣椒,也顺道问了句,“热的就不吃?”他借机嗤笑一声,“大少爷的挑嘴。”

“不是。”轰认真地解释,“热的也吃。不那么喜欢。而且,很烫。”他在主动曝光了自己的猫舌头后,又皱起了眉,“我不挑食。”

爆豪用力地撇了撇嘴,“不吃辣。荞麦面不吃热的。平常在食堂除了日式食物基本不选别的。你不挑还有谁挑?”

轰轻微地扬起了眉,对重点的把握程度有时候精密得令人吃惊,“你每天都有注意我在食堂吃什么?”

 

爆豪手下一抖,半罐辣椒横空抛出,脱水和烟熏过的干红辣椒如同一个个樱桃红的小炸弹纷纷投入翻滚的汤汁。随着“嗞”地一声,火焰把辣味全部烘烤了出来。

“啊。”“投雷”的家伙丝毫没有醒悟,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并转而关心起他不喜欢的辣味墨西哥汤,“会不会太辣了?”

爆豪把罐子往料理台上重重一放,并用同样的力度哼了一声,“我喜欢吃辣!”

“好吧。”轰惋惜地看了锅一眼,脸上的表情写得清清楚楚:“这个我就不吃了。”

爆豪没有理他,盯着锅子的表情苦大仇深得就像在面对一个可恶的罪犯,眉头紧皱、眼角上挑,嘴角也恶狠狠地咧开。轰有些自责地察觉到了或许这种辣度对于嗜辣的人来说,也已经不再是能享受的程度。于是,他笨拙地拿起了旁边用剩的番茄泥口袋,靠着毫无底气与经验的下厨知识库,对爆豪举了起来,“那……再多加些番茄吧!番茄……多加些,我就能吃了。”

“说了不是给你吃的。”爆豪怒气冲冲地重复道,却没有拒绝他递来的番茄泥。或许是因为那天午后的阳光太过灿烂而温和的缘故,轰总觉得那时候的爆豪也……

 

轰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有些苦闷地皱起了眉。

也……什么呢?

“喂!”成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轰回过了神,看着桌子对面紧紧皱眉的男人,鬼使神差地来了句,“……荞麦面,现在你会做了吗?”

爆豪的表情明显怔愣了起来。

这也理所当然。轰想到。任哪两人在已经冷战了这么长时间后,其中一个却又突然摆出了要回忆两人早就抛之脑后的过去似的姿态,另一个人一定会觉得突兀与纳闷。他低头看着白色的餐盘,干巴巴地弥补,“……当我没说。”

爆豪看了他一眼。轰无法具体地描绘出那个眼神里蕴藏的东西。但在那一瞬间,他却像是被什么冰锥、刀尖之类的锐器刺了一下,心脏在受到伤害的片刻后才迟缓地传来疼痛。

 

怎么了?他纳闷地往四周看了看,想要知道爆豪的精神体是否就在附近。

结果当然是否。

被安排进入这座白塔的哨兵,全都是些被判定为精神极不稳定、易躁易怒、袭击普通人群可能性极高的危险分子,一进来就会被注入让体内激素骤减到无法召唤精神体的药物。

若问题只是这样就好了,全部投放到战场上去就是。但这些哨兵最可怕的问题还在于,他们是极其罕见的对向导素过敏的特殊体质。因而就连最有野心的领导者,也不敢肯定地说,他能保证这些特殊分子在进入战场时不会攻击己方阵营。

白塔的周围就和其他哨兵与向导住的塔一样,布满了白噪音的保护。而最大的区别在于,这里离正常的人类社会或许隔着一整个大洋的距离,要寻找附近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把目的地设为南极科考站可能还更切合实际一些。

另一个区别在于,当哨兵和向导到了各自的年纪,他们会被塔的管理者进行匹配,直到找到契合度最高的对方结合,让彼此的弱势都能相互弥补。在这份结契之后,他们就将进入军队服役。直到期限结束,回到正常的社会中,做一对寻常的夫妻——正常的人生。但在这里——

人们都知道被分配进白塔的哨兵不会再回来。

 

“怎么?”但很快,那个眼神就消失无踪。爆豪昂起了下巴,挑衅地看着他,“总算吃腻这些婴儿辅食了?”

轰低头看着自己的餐盘。里头是所有五感敏锐的哨兵习以为常的食物:一些高度浓缩的营养剂。尽管它们号称拥有一切能为哨兵提供强大体能的营养与元素,可这仍然掩饰不了这不过是些什么口味也没有的米糊。就算放在皇室最奢侈的一套餐具上,也无损它让人毫无胃口的外观。

他们哨兵私底下里对这些食物有着各种各样的称呼。用于调侃的是婴幼儿辅食,带有恶意的则各种各样,猪饲料、鸟的反哺等等,轰确信自己在这三年里已经听足了一本电话簿。

轰已经习惯了这些。在这几年里他每天都食用这个,“吃”这一项必要活动成了维持生命的手段,而他几乎想不起来在“吃”对于自己来说,还可以是一种享受的时期里,那些食物的口感。

 

他不得不说爆豪的话让他终年难以波动的情绪产生了动摇。仅仅是在这几分钟里,他已经回忆起了高中时代的一个片段,且口中唾液分泌,仿佛在想念“冷荞麦面”,或是那个下午爆豪的锅子里呛人的辣椒味。

“……我吃饱了。”为了避免这个白塔里唯一的熟人再度勾起他的回忆,轰把勺子放了下来,站起来端起餐盘往食堂门口走去。

“喂!”在他经过爆豪的时候,后者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再次在爆豪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复杂的眼神。

“那个晚上。”在沉默地僵持片刻后,爆豪才松开了他的手腕,眼神重新变得冷漠而疏远,“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轰一怔,“什么?”

爆豪显得很不耐烦,可他依然一字一顿地、满脸严肃地说道,“那个晚上,你问我会不会做荞麦面,班级聚会的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轰往后退了一步,狐疑而警惕地看着他。因为震惊于爆豪居然会问到他们过去的事情,甚至忽略了爆豪的语气并非疑问。

他紧皱起眉,“在这里人们不讨论过去,你知道规矩。”

爆豪咧开了一个绝非友善的笑容,“你又什么时候守过规矩了?”

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为了求生的时候。”

 

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里和每一个哨兵的房间一样,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灯光。有些耐不住寂寞的人会用分数换取漂亮的墙纸或四件套。不过大多数哨兵都不会在乎这个。躁动而不稳定的精神世界已经足够耗光他们全部的精力。

白塔里的一切都由分数决定。每周一次的评估会换来不同的分数。而分数能够换来这里的所有需要:制服、食物、书本……小到针线盒,大到与外界亲友的通信,都被“分数”这一单位明码标价。当分数低于一定的数值,则意味着要多增加一场治疗。

轰的分数始终名列前茅。他不需要花哨的用品,也不需要只有外表不同的“婴儿辅食”来自我欺骗,就是统一的制服,换来换去也只有那么几套。更重要的是,每一次评估他都能得到极高的分数,没有一次例外过。

白塔的人从不聊起进来以前的过去。这是大家默认的规矩。一旦人们想起过去,就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此时此刻自己不再拥有的东西。像是,朋友、家人……自由。这总容易导致本就濒临崩溃的哨兵陷入狂躁。

今天是评估日,而他本不该这样的。

“该死!”轰泄气地朝着衣柜狠砸了一拳,开始猜测爆豪是否是有意为之。

 

……“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从不知道你会架子鼓。”

那个声音遥远得像是月球上传过来的。它夹杂在电流的“沙沙”声里头,属于最容易让哨兵无法忍受的一种噪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轰都没有分辨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即使这个人对于他来说,熟悉得过分。

“有什么可稀奇的。你这家伙不也还会喝酒。”

“嗯,我第一次尝试。”

“你知道你现在不光打破了校规,还违反了未成年人法规吗?怎么?终于肯放下装腔作势的傲慢架子了,大少爷?”

“别那么叫我。”

“混蛋。阴阳脸。傲慢家伙。”

“轰……只是轰。不行吗?”

 

……“那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编号D182,开始测试。你将在AI每次停顿后,继续念出显示屏上所给出的文字。”

轰躺在评估室的椅子上,不像以往那样始终直视着前方,而是侧头看着房间的角落,像是那儿有什么除了地板以外别的东西。

人工智能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僵硬,每一个词语之间都有不自然的停顿。它念道:“我要打你。”

这是一首不熟悉的诗。至少对于轰来说如此。

他的评估结果总是很好,因而在这一环节得到的诗往往是《通感》《灯塔》或是《美》。今天的诗依然来自波德莱尔,可名字却叫做,《自惩者》。

轰眯了眯眼,还是没有坐直,只是平缓地念出了电子屏幕上的文字:“毫不动气,毫不愤恨。”

 

人工智能继续念着:“我充满希望的心愿,在你的咸泪中游水。”

轰接着它的话:“莫非我是不调和者……”

……“你看起来还算老实,原来也不过如此。放了学就在这打架?”

轰的声音顿了顿,勉强才接上,“……混入神圣的交响乐中。”

……“是他们先挑衅的我。”

“哼。那让我听听,他们是骂你了、打你了?还是随便走过,就挡了你这傲慢家伙的路了?”

“都不是。他们说我这么晚还没有转化,肯定是普通人了,希望我自己早点退学。”

“就这样?”

“嗯,就这样。”

“你这家伙……倒也没有无趣地令人反胃。”

“是吗?谢谢。”

“你是傻子吗?我又不是在夸奖你!”

轰不禁按住了太阳穴,觉得仿佛有一根血管在那之下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次剧烈的头痛。他必须强行忍耐才能继续念出测试的内容,“……我是伤疤,又是匕首。”

 

轰深吸了一口气,在人工智能朗读的声音里短暂地闭上了眼睛,试图把这些记忆全部清空,好应付此时的评估。

这有一定的效果。

在睁开眼睛后,他再一次把那些过于模糊而泛黄的回忆抛到了脑后,而重新恢复了镇定的语气,“是受害者和刽子手。”他念道。

 

……“你觉得你会转化成什么?还是说,不会转化?”

“你疯了吗?我当然是会成为哨兵了!”

“哦。”

“‘哦’什么‘哦’?是嘲笑我吗?!”

“不是。是因为……”

“一个永远脸上含笑,却怎么也笑不了的、的……”轰觉得自己的舌头仿佛打了结,在这个瞬间突然地失去了发声的能力。他的视线游离,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想要看清楚屏幕上的文字,眼前却只有模糊一片。

“是因为”什么呢?他那时候,对爆豪说了什么?轰的视线再度移向了房间的角落,脑袋就像要裂开似的剧烈疼痛起来。

 

“D182,继续。”人工智能提醒道。

轰慢吞吞地转过了头,面对眼前的镜头。在这之前,他从未觉得这个镜头有什么其他的模样。可现在,或许是因为模糊的视线,也或许是因为在这个时间段,他的情感罕见地波动了起来,他竟觉得眼前的镜头,就像一只人的眼睛似的,邪恶而阴冷地注视着他。

他本不该对一个机器的镜头拥有什么过度的恶感,可现在,他的大脑里却有一个声音正在叫嚣着要锤倒这个该死的镜头,把它扔在脚下使劲地踩,直到它彻底地变成一堆破烂。

 

……“不是。是因为,一想到会和你成为一样的哨兵,说不定服役的时候,也会被分配到同一座塔,继续住在一个寝室,所以,有些开心。”

轰的喉头明显地滚动了两下,头痛在一瞬间到达了无法忍受的巅峰。

“哈?那是什么?”可记忆依然在传送着这些没有画面的声音片段,“说的像表白似的。”

“D182,继续!”

轰竭力把视线移向了屏幕,艰难地挤出了声音,挤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反感与痛恨的一个词语:“了不起的……被遗弃者。”

在说完后,他就像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运动似的,精疲力竭地倒在了椅背上,全身都被冷汗打湿了。

 

“你需要立刻前往静音室接受治疗。”

 

轰颓然地躺在治疗椅上,知道这一次的评估,彻底失败了。

 

轰站在静音室的门口。这是一扇白色的门,就连金属的门把手也泛着冷硬的银白色光泽,圆形的模样足以让所有被倒映进去的身影变得扭曲。轰看着门把手上光滑金属面里的自己,就像在看一个有趣而怪异的马戏团怪物。过了会儿,他从那里头发现了其他的颜色。轰怔了怔,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转过了头。

他有些生气。虽然不至于把这次评估结果的失败归咎到爆豪的身上,可也不能说后者毫无责任。轰转过头,试图用冰冷而隐藏愤怒的眼神质问他。

“……”轰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爆豪正在用更惊讶的眼神看着他。

“这是你第一次转过头。”爆豪无声而缓慢地对他说。

一直到被电子声催促着进去,轰还在执着地转头看着那个早已没有人的地方。

 

他是什么意思?

 

静音室是一个被白噪音充斥的房间。在这里,听觉再敏锐的哨兵也不会听到外头令人不安而躁动的杂音。这些杂音包括很多,像是一只鸟突然掠过时的啼叫、人走在地面上发出的“嗒嗒”脚步声、风把脆弱而细弱的树枝吹断时的残忍、衣物摩擦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几乎一切。每一种都会在哨兵的感知系统里被放大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因而人们才会在塔中无间歇地播放白噪音,甚至制造出造价高昂的,只有白噪音存在的静音室。

在寻常的哨兵塔里,静音室通常被用于受伤哨兵的避难所,或是哨向结合的温床。只是在白塔里,既没有会在战场上受伤的哨兵,也没有一个向导存在。这里的静音室只提供给那些被判定为精神力处在不稳定阶段的哨兵。

在这里,没有任何家具,床也好、椅子也好,通通没有,就连墙壁都被柔软的材质包裹。全是为了防备有些时候,这些无法被向导宽抚的特殊哨兵会产生自杀的极端想法。

 

轰伸手触摸上了脖子上的项圈。它由金属制作,里头藏着几种微量的药物,会在不同的情况下,由AI来判定到底该注入哪一种,从而发挥应有的功效。像是镇静、致死,或是现在轰被注入的,强行将哨兵的信息素削弱。这能让他安静地在静音室里待上一段时间,直到精神稳定下来。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但若只是如此,这就不会成为其他的塔里拒绝使用的手段,或是哨兵协会避而不谈的话题。

当哨兵脱离了敏锐的五感,也失去了强大精神力能构造出的精神世界,待在这个封闭小房间的功效,就和普通人被幽禁在封闭房间的效果一致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被AI判定为“无害”而放出,因而终于被放出去的时候,结果总是一致:有时候他们变得抑郁而怯懦,有时候他们愈发狂躁,以至于除了致死药物以外没有别的途径能解决问题。

不过这种非人道的手段出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问题,也没有人会质疑。白塔里的人是被放逐的、被放弃的。大家都知道。

 

轰闭上了眼睛。

在白塔时,他的精神力总是稳定得出奇。在这以前,他进入静音室“治疗”只有一次。仅有的一次。

那一次,他记得,是那些信没有再如往常一样,每隔三月就会来的时候。他等待了半年,最终还是没有按捺住性子。

他给那些信的来信地址,寄去了一封信。

在这里想要向外界寄一封信的难度大得出奇,而所需要的分数也庞大得惊人。即使轰在进入白塔以后,就一直保持着得到高分而支出甚少的生活,想要寄出这封信也意味着他必须一次给出积累下来的全部分数。这也同样意味着,他需要进入静音室接受额外的治疗。

可他没有犹豫。

他几乎雀跃着给出了分数,得到了纸笔,并在管理者的看守下,一字一句地写下:

“那段诗的后续,是什么?”

他看着信件被专门的信封封好,看着它被负责送补给的人装进档案里,再看着它随船前往遥远的海平面,最终消失不见。

 

日复一日,他等待着。从满心的希望,等到最终的放弃。

信始终没有再来。

爆豪来了。

 

轰翻了个身,没有把眼睛睁开。

他想到了爆豪第一次进来的那一天。但不是他进入白塔的那一天。

爆豪进入高中的那一天,他作为保送生已经提前一周进入了学校。他们刚做完体能训练回来,就有人兴冲冲地跑过来“报信”:“我们这届新生里,好像进来了一个混混头子,模样可凶恶了。”

其他人都颇有兴致地追问了起来,“什么混混头子?你怎么知道?”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他,抽空转身问道:“轰,你不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吗?”

轰摇了摇头,“我没有兴趣。”

不管这个混混头子的身份是真是假,在这座学校里,所有属于个人的性格都会被磨平、个人的意志会被命令替代,最终只留下毕业时人们惋惜的感叹。他不想去目睹这场结局的开端,也不想去关注目标以外的事情。

所以当他进入宿舍的时候,并没有及时地意识到,刚才话题里的主人公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们草率而敷衍地打了个招呼,都不在乎是否要和接下来要共度三年的室友搞好关系。老实说,在前半个学期里,轰甚至不能肯定自己真的记住了爆豪的长相。

不管在普通人里,还是哨兵与向导中,他们所在的这座学校都相当著名。

“哨兵的预备役”。也有不少人或媒体直接用这个来指代学校。

意思是,在这里就读的学生,全都是父母一方或双方是哨兵的孩子,在年少时期就表现出了哨兵的潜质,并极有可能在就读的第一年里完成分化。不光如此,这座学校之所以在同类中如此负有盛名,更因为它擅长培育哨兵中的领导者。

纵然数量稀少如哨兵,想要进入这座学校,也需经过严格的考核与筛选。而就算进入了学校,也不意味着就一定能如愿成为哨兵中的上层。

像是到了最后的年限还没有分化为哨兵,或是被过于严苛而辛苦的训练磨灭了野心,也可能是严重地违反了校规而必须被开除等等。这个学校每年的毕业率都低得足以让所有学生心底发凉。

 

在第一个学期里,他和爆豪的关系总是不好不坏。

他记得那些冷漠的擦肩而过,记得爆豪在训练中出色的天赋与能力,也记得每一次在自己接受考核的时候,来自爆豪的注视。

那些眼神是一些冷静的剖析,像是资深医生手里的一柄手术刀:在他转身的时候,就精准地划开他的背部皮肤,露出里头赤裸的脊椎;在他从走廊经过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肋骨,直到鲜红的心脏被暴露在外;在他正面看爆豪的时候,却又只对准他的眼睛。

不得不说那些注视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就像一头被狮子紧跟在后的麋鹿,深知一旦被追上,后果将绝不美妙。但换句话说,他却因为这些眼神感到了难得的兴趣。

他想要知道在这些视线的主人眼里,自己又是什么模样。

 

好奇是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开端。

他像是很快就知道了爆豪的友人是谁、竹马是谁,过去有些什么样的事迹,现在又拥有什么样的目标。那双眼睛偏向于哪一种红,那些金发又能让人联想起什么……诸如此类。

但他们的关系依然仅限于寝室的公共空间重合时,被迫说出的那几句有限的敷衍。偶尔他试图表达出一份缓和关系的善意,爆豪也只会用像是被冒犯了似的怒火把他抵挡在外。这份堪比陌生人的冷淡似乎要持续到两人毕业以后。

——他是这么以为的。

 

第一个学期里,入学等级为A的学生们开始陆续分化。他们开始讨论自己的精神体,开始抱怨食堂里过于刺激的食物,也开始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与速度。

在这种情况下,还没有分化的学生落于下乘变成了理所应当。当他们进入第二个学期的时候,迟迟没有分化的学生屈指可数。

轰开始面对更多的麻烦。这个他习以为常。

就像刚开学时那会儿,从小到大,他那份冷漠且似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态度总能轻易地激怒他人,因而来找麻烦的人也总是层出不穷。

他不可能希冀于被他的态度刺痛过的人反过来了解他现在的变化,但同样,他也不可能放任于让自己单方面地挨揍以“赎罪”。

纵使眼前的这些人懦弱得只敢等到分化以后才来找麻烦,也是同样。

 

事情解决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抬起眼,就看见了爆豪。后者靠在墙上,勾出了一个充满兴味的笑容,像是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他的脚下则趴着才几个月大的精神体:那头小老虎浑身都圆滚滚、胖乎乎的,却和主人一样,就算是一只蝴蝶停在了鼻尖,也会凶巴巴地一爪拍在自己脸上。

“你看起来还算老实,原来也不过如此。”爆豪抱手倚在墙上,昂起了下巴嘲笑道,“放了学就在这打架?”他挑衅地挑起了眉。或许是刚结束了一场体能训练,爆豪的鬓发被汗水打湿了,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那些晶莹的液体像雨水划过玻璃那样从漂亮的肌理上滚落。

轰突然握紧了拳头,难得地觉得很不自在。

 

他记不大清他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们一起回去的时候,天空都被晚霞染成金红。樱花已经全部落下,树上绿叶葱郁,爆豪的小老虎把他的鞋子当做了玩具,奶凶地哼哧着扑过来练习狩猎。

“……废话。你当然会成为哨兵。要不然你之前说的要和我一起服役乱七八糟的那一通,还拿什么来实现?”

“那也就是说,”轰记得自己回复道,心里柔软得像一块粉色的桃子果冻,“……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也想和我一起服役,被分配到同一个寝室、战场……一直在一起?”

“……你觉得呢?”爆豪的眼睛里写着漠然、疏远、烦躁,以及藏匿起来的几分羞恼,“我们是——”

 

“我们是——”

 

轰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像是一条刚被从水里捞出来的鱼。他有些惊慌地环顾四周,直到意识到自己还在静音室里头。

耳边是AI重复的提醒:

“D182,治疗时间已结束,你可以回房间了。”

 

轰没有按AI说的那样直接回到房间。他去了图书馆,试图从书本里找到一些答案——为什么他的记忆里总存在某个无法回忆起来的断点,就像阅读一本推理小说,可揭穿犯人身份的那句话却被虫蛀了一个空洞。

比起探究爆豪那些话与行为的含义,他想自己更重视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如果——

正巧在图书馆遇到了爆豪,而把询问前一个问题的顺序放到前头,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说是图书馆,白塔能拥有与提供的,也不过是两间打通的房间,矮小的架子上多半只有心理疏导或是处理轻伤的专业书籍,毫无趣味可言。

爆豪就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书桌的前头。

窗户被打开了,白纱窗帘轻柔地向爆豪的方向伸出双手,白噪音的声音听起来像风声、潮汐声、树叶摇动。他知道爆豪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到来,可后者并不打算回头表明这份察觉。

爆豪只是坐在原处,低头看着手中摊开的书页。他的发色是柔和的金色,被风吹拂着低低压在眉间,就仿佛主人也是一个柔软而温柔的人。

 

“你听过吗?”在这天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轰都不知道爆豪为什么会突然地对他念起那句诗。可那个时候,爆豪并没有给他拒绝或回避的机会,他只是在轰来得及反应之前,对着眼前的书,低声念了起来:

一道光在灵魂里慢慢咕哝着——

生命是一个洞穴,死亡是它的空间。*”

 

轰想了想,最终还是直率地表明了自己的不解,“什么意思?”

“后续。”爆豪仍然没有转头,“想知道的人,不是你吗?”

轰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却又仍然被蒙在雾中,“……那又是什么意思?”

 

爆豪没有正面回答。他站了起来,转过了身,与轰隔着如此一段冰冷而疏远的距离,就这样遥远地站着。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你还没有解答我的问题。”爆豪的语气里有着不容人抗议不公或是质疑含义的坚决,“现在我有更多的问题给你。”

 

“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白塔里的其他哨兵隔三差五就会进入狂躁期,在静音室里待的时间比在自己房间里的更长,可你的精神力却始终稳定得就仿佛已经与向导结合的正常哨兵?”爆豪用不容逃避的眼神直视着他。

“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对过去的记忆从来都如此模糊,作为一个年轻而强大的哨兵,却就连来到白塔前一天的事情都无法回忆清楚?”

“你有想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轰怔怔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你是说……”在他低弱的声音里,爆豪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期待。

“你其实……”

“是个和我结合了的隐藏向导?”

 

答案显而易见是错的。不管从哪方面来看,爆豪都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哨兵,单从体格与易怒的性格上来说,或许比他还更像一些。但让这个结果更加鲜明的,是爆豪在听到他说完后的表情。

他说不清爆豪那到底算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预料之中的期待落空。因为那个表情只在外显露了短短的一瞬。

在这一瞬过后,爆豪和平常一样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想得美。”他双手插在兜里,往图书馆外头走去的时候,狠狠地撞了一下轰的肩膀。

轰茫然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很久之后才转身走近了爆豪之前坐的书桌。爆豪忘了带走他刚才看的那本书,现在,那本摊开的书还停留在爆豪离开时的模样。

轰走过去,在窗外吹拂进来的清风中,按住了摇摆的书页,低头望去。

 

那不是一本书,上头也没有爆豪刚才念的那句诗。

空白的纸上只有一行手写的字。那是爆豪的字迹:

“我们是——

朝着同一个梦想前进的。”

 

“哨兵生来就是为了战斗的,不是吗?”

 

“人类中进化出的少数精英、战争年代的希望、生来的英雄。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受阅部队的前方,正是由哨兵士兵组成的方阵。”

“他们是已服役五年的精英中的精英,每一个人胸前满满的徽章,都是人们难以想象到的数量与难度的战绩。直属于欧尔麦特元帅的哨兵特殊部队,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本身就意味着不可战胜。”

“他们正在向欧尔麦特上将挥手。和众多高级将领一样,欧尔麦特元帅也曾是一名从雄英毕业的学生。迄今为止,这所学校已经培养了105位将官、681位校官、1903位尉官,现役士兵数量达到3120人,已牺牲烈士2532名。相比起全国总数量而言,这些数字微不足道,但考虑到与雄英共计毕业学生人数的比例,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几乎所有从雄英毕业的学生都进入了军队,并被选拔为士官及以上。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毕业生全都是哨兵。”

“现在,雄英的三年级学生正站在观众席左侧第五列第二排。他们穿着毕业生的礼服,每一个都挺拔精神。我们可以观察到,雄英毕业生的制服款式与哨兵特殊部队的下士军礼服极其相仿,这是军部给予雄英的特殊奖励。对于部分在服役期结束后就退伍的义务兵来说,在雄英毕业式上所穿戴的这一套军礼服,或许将成为他们一生中距离职业士兵最近的一次。”

“只要你进入雄英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会是两座高高的纪念碑,上头刻着密密麻麻的人名。一座是荣耀与胜利,一座是勇敢与牺牲。所有有志进入雄英的学生,都想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前一座上,却也从不惧于是否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后一座上。”

“雄英的校徽Plus Ultra,这条出现在西班牙国徽上的格言,在历届雄英人持续不懈地努力下,被赋予了一个象征着勇气、毅力、决不放弃的新含义。”

“让我们为英雄与英雄的预备役献上最热烈的赞美与支持。朝向更远方!”

 

“你看了吗?你看了吗?!欧尔麦特元帅最后的发言也太帅了吧!”

“哨兵特殊部队全都是些帅哥啊。我普通学校的初中同学昨天也激动地和我说了好大一通呢!”

“切!全都是制服衬托的啦!制服衬托的!我们穿了也会很帅的好吗?”

“得了,你先想想法子提高你的体能成绩吧,要不然就连雄英的毕业生制服都没机会穿。”

“帅哥穿了制服也只会把你们压得黯然失色的,你说是吧,轰?”

 

轰惊了一瞬,醒了醒神才发现自己正坐在白塔公共休息室的窗台上,手里还拿着爆豪之前留在图书馆的那本本子。

近日里他总是容易陷入这样的恍惚,像是时不时就会被拉入过去的漩涡,仿佛始终在苦苦寻找着什么,却每每在靠近大门的时候,被强行赶出。

轰往周围看了看,恍然间还以为回到了那个阅兵式刚刚结束后的第二天,班上的同学正在热烈地讨论,而自己照例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像往常一样,忙碌于——

他轻敲了敲脑袋。记忆从这里,再次失踪了。

 

“有空吗?”南希走了过来。

之前说的,白塔里只有一个过去他认识的人并不准确。除了爆豪,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那几年里突然崛起的新校,嚣张地坐落在雄英的附近,每次放假回家,都能看到彼此的学生互相做鬼脸、说垃圾话,孩子气地相互挑衅个没完。

南希就来自于那个学校。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因为年少的意气之争,她总爱关注和自己同届的雄英学生,尤其是最出色的那几个。轰与爆豪都在其中。但再准确一点儿,实则轰对她本人毫无印象——至少在高中阶段。两人真正熟悉起来,却是在轰进入白塔后不久,南希也进来了的时候。

南希也是和他一样,在白塔里罕见地时不时能收到外界信件的人。

轰转过了头,勉强打起了精神,“怎么了?”

“我有一个爱情故事想要告诉你。”

 

“很长吗?”

“用语言描述起来总是很短。”

 

过去有两个人——按南希的说法,两个存在于卖不出去的冷门故事书里的人,和所有劣质故事一样,开头就彼此相爱了。

他们触摸彼此,与对方拥抱、亲吻。在无人的训练室里抚摸对方湿漉漉的额发;在深夜的阳台上眺望星河万丈、交换宏远梦想;在远足至海岸之际,在金色的沙滩上依偎,在碧蓝的海与眼眸中沉浸;在战场冰冷的月光下、在血与死亡的寂静中寻找彼此,再紧紧拥抱……

一开始他们总以为自己把这份感情藏得很好,没有人能发现这个秘密。可或许是爱情总让人盲目、愚蠢、笨拙与拥有无尽的、足以遮掩一切的欣喜,他们像是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发现,喜欢黏着对方不放的精神体能把这个秘密暴露得一干二净。

“所以,他们是一个哨兵和一个向导?”轰有些疑惑,“那么,有什么可隐藏秘密的呢?”

南希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可轰厌烦这个眼神。她的、爆豪的,就像是一味地纵容一个不明事理的孩子的大人式忧郁与宽和。即使在轰看来,他们俩才更像是故作成熟的孩子。

 

就像现在的时代里,还存在着大量因为契合度不够而被迫分手的哨向情侣,哨兵与向导的婚姻总是不能真正自由。数量稀少而能力卓越的人总得面对大多数的意愿与掌控。

当他们越成功,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次数越多,挡住的敌人或同盟路的次数越多,得到的“大多数意志”就越强烈。

幼儿园的课本里就开始教导人们:哨兵是生来就注定与向导在一起的。

只有一侧翅膀的人,只能与拥有另一侧、且大小相仿翅膀的人相拥,才能真正飞翔。

哨兵和哨兵?

世界上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呢?

造物神怎么会允许这样的恋情呢?

他们,凭什么不对自己的爱情感到羞愧呢?

 

一开始,只是网络上一些匿名的恶意。逐渐的,讨论的范围开始扩散。再后来,像是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一件事、这一对离经叛道的情侣、这一份不该存在的爱情。所有人都像狂欢般的投入热烈的讨论。

曾经为了他们掩藏秘密、欢呼爱情的人们开始羞愤地解释,“我那时候,不过是年少轻狂,被他们蒙骗了。”或者沉默地逃避,害怕已经烧光了理智的怒火会牵连自己。少数激烈地维护,最终被一起打入“罪人”的行列。

浴血的功绩成了勾连上下的伪造。曾经的英雄被打入与尘埃污垢依偎的泥。就像这样的话,一切的暴行就能更心安理得——

甚至理所当然。

 

负责。

必须找个罪魁祸首出来负责。

必须有人为这份热烈与狂躁的意志付出代价。

直至某一个人,或是某些人的血在处刑台上流尽,才可满足地一哄而散,回到平静的生活里,继续做一个善良的人、温柔的人。

 

狂欢终结在有人主动站出来的时候。

那是那对情侣中的一个。

他刚刚从一场针对恋人的阴谋里,拼死救回了恋人,脸上和身上还都是血污与伤口。

他在恋人昏迷的病床前站了一小会儿,便在一路媒体的长枪短炮中,转身走向了广场,出现在所有眼中冒着狂热的人群面前。

他被强行压跪下来,被迫听着长长一串有关自己与恋人的、子虚乌有的罪名。他被假惺惺的人们告知只要在此刻忏悔罪责,接受管理协会安排的向导,就能重新回到军队、回到家中。

“我不认罪。”

他虽然跪着,却倔得像是比台下所有站着的人更坚挺。在日渐瘦削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燃着不屈的火光。

“我不为爱与自由认罪。”

 

轰听得入神了起来,久久才问道,“然后呢?他们处死了他?”

“没有。”南希笑了笑,“你忘啦?哨兵向导的保护条例里写得清楚,哨兵与向导,没有死刑。”

“也许人们害怕他成为黑暗哨兵,进化成不需要向导的哨兵的王。也许人们觉得死亡并不足以泄愤,活着经历的代价更让人解气。也许人们觉得稀少的哨兵只牺牲一个就够了,而想要制造一条能拴住另一个的绳。也许,他们只想要给一个严重的惩罚,以改造他的思想,而不想放弃这样一份强大的力量。”

“他们只是夺走了更多他珍惜的东西。”

“像是,自由。”

“爱。”

 

轰摇了摇头,“爱怎样剥夺?爱是存在于脑海里的,是只有自己才能决定的。”

“爱总有个缘由。”南希耸了耸肩,“一个人对另一个的认知,建立在对他的了解与记忆上。当没有了这份认知,就只剩下了一个单纯的陌生人身份。所以——”

所以,他们请来了最擅长精密活的顶级向导,将他所有与爱有关的感情、记忆,都清除得一干二净。

 

轰沉默了许久,才问道,“然后呢?”

“完了。”南希比了个手势,“The end of story.”

“这是谁的故事?”

南希再次笑了笑,笑意里像是盛满了惋惜、悲伤、同情,与所有的无可奈何,“悲剧的。”

“那么你在哪里看到的这个故事?来到白塔以前?你对这个故事很熟悉。”

南希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无声的难过,“你猜,我说过多少次了?”

 

轰转头望向了窗外,过了很久以后,才轻轻地问道,“……我是‘他’吗?”

南希没有说话。

轰没有等待她的回应,而是继续问道,“我爱上了谁?”

爆豪的眼神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闭了闭眼睛,“这个人,也来到白塔了吗?”

南希依然没有说话。

轰轻轻地往一侧靠在了窗上,看着窗外的波涛愈发汹涌起来,也不再发声。

 

当他找到爆豪的时候,并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委婉良久后再说出来意。

“在进入白塔以后,我被消除了几次记忆?”

爆豪也没有问他是从哪里推测出的结论,同样直接问道,“你是问自己清醒的那几次、南希告诉你过去后的几次,还是我进来以后的多少次?”

“你进来以后的。为什么你知道你进来以前我的事情?你问了南希吗?”

“九次。”

 

“他们怎么做到的?”轰想了想,“我每天都在记录日期与时间。”

“让你昏迷到第二天同一个时刻,而墙上的日历全由AI控制。你脖子上项圈里的药剂和白塔的正常病人不一样,不光是降低信息素的药物,还有一种强迫你从狂躁期边缘清醒的向导素。”

“如果被注入的是向导素……我为什么没有察觉?”

爆豪转头挑眉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在进入白塔以前,你接触过向导素吗?狂躁期全靠硬熬的家伙有什么敏锐的理由。”

轰看着脚尖,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在做什么?”

爆豪依然专心于手里的工作,“继续你的小阴谋。”

轰同样蹲了下来,“是什么呢?”

“啧。一个小程序bug,让AI紊乱几秒好打开项圈的。”爆豪顿了顿,又嫌恶地咧开了嘴,“你这门课从来就没学得很好。”他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轰总在失忆。

轰拿起了一个小部件,侧头看了一眼爆豪,“哦。”

“像这样,”他走到了另一侧,垂下了眸,“我和你一起做这个、说这些话,有多少次了?”

“第十次。”

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声音低沉,“那要是这次我又被发现而强制失忆了呢?如果没有想起部分记忆,就算听到南希的故事,我也不会相信那是我的过去。”

 

爆豪没有回头,声音里听起来平静得像是已经说过了太多次,“再等。”

 

过了很久,轰才再度出声,“为什么我对高中时代还记得部分,服役之后的事情却忘得一干二净?”轰没有等待他回答,“因为在我们成为恋人后,我的所有生活,都与爱你有关?”

机器发出了一声不妥当使用的蜂鸣。爆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蹲在那儿,像座雕像般一动不动。可轰看着那个背影,恍惚间,却总觉得他在哭泣。

 

“……别问了!”

“嗯。”

 

轰依然想不起来失忆以前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在前几次经过了多长的时间被发现,因而也无法判断这一次的侥幸时间到底是长是短。

他从爆豪那里知道了每一次他开始回忆起过去的碎片,诱因都各不相同。可其他的,像是对应的时间长度、回想起来的数量多少,爆豪却一点儿也不肯透露。

但他依然越来越期待每天与爆豪偷偷见面时的交谈。

在这以前,他的记忆中只有白塔的枯燥与单调。无尽的白色就像视觉污染一样,仿佛让生命的其他色彩也被白色吞噬、剥夺。

在这次以前,他只有依靠每隔三个月就会到来的信件,保持最后一份期待。后来这份期待也消失了。他的生活里只剩下消磨岁月。而现在,彩色的墨水被滴入唯一的白色。

与爆豪的交流成了唯一的亮色。

 

他开始好奇自己与爆豪过去的故事。

这样说并不准确。

或许他并不在意在这个故事里,自己是否存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即使那个与爆豪相恋的人,正是自己,也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形象。他总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似的,听着自己的过去。

听着那个自己,如何地与爆豪相爱、分离,又携手跨过无数阻碍。看着爆豪在暴躁背后,只要一提起那个自己,就掩藏不住的温柔与热爱。

现在的他呢?

总是失忆、总是询问、总是无法耐心地听爆豪说的话,反倒日渐沉迷于注视他的侧脸。总是……被爆豪用复杂的眼神注视,就像现在的他之于爆豪,只是一个霸占了恋人身体的陌生人。

 

“我做了什么?过去的我,是怎样与你相爱的?”放风日的时候,会来到峭壁的人依然只有他。但这一次,却多了一个爆豪。轰舔了舔上颚,觉得满嘴都是苦的,“你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心的?我只记得……”那些冰冷的注视、挑衅的怒意、对峙的疯狂。

“是因为,那个我愿意为你付出生命吗?”

 

“我们每个人……”班级聚会的那个夜晚,寝室里躺满了一群违规的醉鬼,只有两个照例不合群的人早早逃到了屋顶。

“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低落的时期。”轰靠在天台的栏杆上,声音有些干涩。在短暂的瞬间里,他的脑海里闪过小时候自己独自埋在被子里哭泣的模样、爆豪之前哑声向欧尔麦特质问的模样。

“感受到迷惘、痛苦、绝望。开始质问起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能不能挽救、能不能实现,开始困惑起如果人生来就是注定承受痛楚的,那么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因为害怕再次体会失去的疼痛,所以想要疏远所有人和世界。因为恐惧再次面临失败,所以也不敢往同一条道路迈开脚步。还有很多时候,害怕自己平庸一生、孤独一生、无能一生、懦弱一生……各种各样。没有人能预料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正因如此,才感到恐惧。”

“我们会经历这些,其实没有什么原因。我们只是、出生了。无法选择拥有的父母、拥有的家庭、拥有的童年,只是成长、受挫、再爬起来。”

轰转过头,“但是——”

 

“但是。”爆豪站在峭壁的边缘,双手插兜,海风把他的衣摆吹得鼓鼓舞动。他转头看轰的时候,因为呼啸的海风而半眯起了眼睛,“正因为每个人都会经历痛苦,才有了能够体会和感知他人情感的力量、渴望,与理由。”

“就像虽然人的人生是注定的,但人与人的相互依靠、信任,与爱恋,却是能够自己选择的。”

“这样想来,即使在绝望之境,也是有几分浪漫与希望可言的。”爆豪轻声说着。

轰怔怔地看着他。而后者转过身,再度眺望着海洋。他的表情里,藏着一种轰不了解的怀念与温柔。

 

那一天,天台上空被夏夜的银河浓重覆盖,每一块能用目光触及的地方,仿佛都盛满了星辰。喝醉的人把上半身探出栏杆,却在夜风中转头看着爆豪,纵然是红白玫瑰的发丝也遮挡不住眼中赤裸的深情:

“所以我想要……自己选择,让我对你的爱情,也变成命中注定。”

 

爱上一个人的瞬间,并不需要多少甜言蜜语的反复承诺、吊桥效应的情绪高亢或是生死关头的激素分泌。

只是很偶然的一秒钟里,意识到了当沉浸于他的眼睛时,你就像一座冰山进入海洋,开始漂流。

无法抵抗,每分每秒,都在融化。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过了会儿,爆豪轻声说道。

“我不记得了。”

“我知道。”

轰扯了扯干燥的嘴唇,久久地没有说话。他不记得那些过去了。但现在他有更多可说。

爆豪在图书馆里轻轻撩开他额发的时候、在食堂里遥远而沉静地注视他的时候、或者是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伪装成陌生人的姿态之下,却藏着之前他从未注意到的,错身之后站在原地看他背影的时候。

被这样一个人爱着,不可能不动心。

“……你可以把现在的我当成那个我的。”轰干涩地说了出来。

爆豪挑了挑眉,转头看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没有。轰在心里说。

“你想要什么?”

轰看着爆豪的眼睛,在心里悄悄地说:一个可以顺理成章地喜欢你的理由。

 

“春天教我去爱你……”鬼使神差的,轰对着爆豪说出了那些信上的诗句。片刻后,他反应了过来,愧疚于自己对那位写信者的态度不够认真,而对爆豪的态度也不够让他显得独一无二。

但爆豪反过来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住了他,金色的头发里蕴藏着如同阳光般炙热的温度,令人不禁联想到仿佛无尽的午后,金色的麦田像海浪一般起伏,只要深深地吸气,就能感受到这一整年里自然最大的馈赠、生命最狂放与饱满时的模样。他着迷于这些画面。

“同一个春天……”他听见爆豪在他的耳边说,“会帮我得到你。”

他遂而松开了双臂。

 

……

“嗯?”

 

或许是因为制造的周期已经足够长,程序在下一个评估日以前令人惊讶地提前完成了。

这几周爆发狂躁的哨兵像是集中了起来,轰得空混在其中把自己的小秘密藏得更久了些。他猜出了这几年给他写信的人就是爆豪。但爆豪依然什么都不对他说。没有解释他就是那位写信者,也没有解释那个拥抱的含义。

他只是走过来,摘下了轰的项圈,随手丢到了一边,“你自由了。”

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冲动得就和进入白塔前的日子一样,“没有你,就不算。”

爆豪静默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只是挣脱了他的手,转身往外走去,“把衣服换了。”

 

轰没有敲门,直接打开了房间。里头的爆豪对他这种偶尔无礼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依旧看着眼前的镜子。

轰走了过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镜子中的两个陌生人朝他们露出了熟悉的表情。雄英毕业式的黑色军礼服都是量身定做,足以让每个人都展现最光彩的模样。

轰噙着笑看了一会儿,随后才转身拉过爆豪的领带,“老师不是说了吗?今天不能再随心所欲了。”

爆豪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是谁教你打的温莎结?”

“可你自己平日又不打。”

爆豪盯着自己脖子上的领结啧了一声,“箍着脖子疼。”

“是吗?”轰信以为真地停下了手。

“骗你的。”

轰也不生气,只是转头再次望向了镜子里的两人,过了会儿,突然微笑了起来,“雄英毕业生、尉官、校官、将官……还有那么多不同种的军礼服。”

“怎么?”爆豪挑了挑眉,“迫不及待了?”

轰摇了摇头,转头看着他笑,“我都想和你一起穿。”

 

来救他的人并不只有爆豪和南希。

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管理者里也有站在他们这边的人、负责补给的船上有他父亲的人、守卫者中有他们过去的同学。在大多数时间里为了保守秘密,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爆豪和轰自己行动。

轰和爆豪登上船的时候,南希站在混乱的哨兵之中,对他微笑,“你自由了。”

“那你呢?”

南希闷笑了两声,“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真的因为对向导素过敏才进来的病人,能帮助你们,不过是侥幸罢了。”

她站直了身,又说了一遍,“你自由了。”

轰转头望向船上的爆豪,“身体?是的。……爱呢?”

南希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记得了吗?”她冲动之下的话就仿佛一把利剑刺入了他的大脑,“毕业式的那一天。”

“我们所有同届的人,都在为了你们的爱情欢呼。或许之后时光与现实让一些人的感动被消耗干净,但在我们这些来帮助你们的人心里,没有人比你们爱得更自由了。如果你也不能,”南希歪了歪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孩子气的青涩,“还有谁能呢?”

“别把你过去的勇气也忘了呀。”

 

“吻我。”轰眼也不眨地看着爆豪。

爆豪一怔,像是有些不可思议,“什么?”他的声音转而变得低沉而凶狠,“你疯了吗?这是雄英的毕业式!台下还坐着欧尔麦特和——”

轰比自己想象的更加迫切。他想自己一定是用了比让枪上膛更快的速度摘下了爆豪的军帽,再把它像个烫手的炸弹直直扔进了台下某个人的怀里。

他用力地扯住了爆豪的领带,迫使他向自己靠近。在心跳如雷鸣鼓动的喧嚣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闲心担忧现在的力道是否已足以勒死这根领带的主人,换句话说,他喜欢的人。

“我说,在这些人面前,”他们的距离在他的动作里靠得很近,鼻尖若即若离地触碰,轰用气音挑衅着,“吻我。”

爆豪用一个同样凶狠到反而产生笑意的眼神瞪了他一眼,随后,以更凶狠的力度撞上了他的嘴唇。在两声低沉的痛哼后,这个吻变得缱绻而温柔。

在台下所有人高声的欢呼里,他们就像得到了整个世界的祝福般那样缠绵地亲吻。天上下着鲜花、彩带、军帽的雨,是一场让人恍然如梦的童话:仿佛这一刻永远也不会终结,而童话故事将以一个完美的happy ending为一切有关爱情的梦想画上句号。

 

“怎么了?”爆豪从甲板上走了过来。

轰怔怔地按着自己的嘴唇,随后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像是回到了那份回忆里,又像是隔着银幕在看一场由自己主演的电影。

他回过头,看见爆豪穿着白色的军礼服站在海风中注视着自己。在白日的余晖下,他那已经褪去稚气与青涩的面容英俊得就像一幅油画。

白色。

白色是白塔的颜色。白塔里制服的颜色、床单的颜色、静音室的颜色。一切不自由与禁锢的颜色。

但同样,白色,又是婚礼的颜色。

誓言的颜色。

承诺陪伴彼此到最后的爱情的颜色。

轰不由向光中的人伸出了手,“吻我。”

他轻声说。

 

爆豪站在原地,面上的神情被逆光的刺目掩盖,“凭什么?”

“我爱你。”当话到嘴边的时候,他发现这个词其实如此简单地就能说出来。也许只是因为黄昏的天色太过美好,蔚蓝的海水太过澄澈,又或者是因为,爆豪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如此不确定,罕见的就仿佛他也愿意在轰面前暴露这么短短一瞬脆弱的时候。

“……这不够。”他听见爆豪说。

轰感到自己微笑了起来,声音柔和得就像融化的春泉从手心上匆匆流过,“因为我再次爱上了你。”

时间安静了一秒钟。

爆豪走过来,在金色与蓝色的海洋中央与他相拥,吻住了他。

 

“抱歉……我忘了。”他们一齐躺在甲板上的时候,在海浪的声音里,轰紧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爆豪。

爆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个眼神说是难过或许太过隐晦,说愤怒也不尽其然。那种注视是冬日雪夜里旅人燃烧起的一簇篝火:从一捧杂乱的树枝,借着一点微弱的火种,逐渐扩大成一颗温暖的希望。

这份注视足以给予人想要拥有的一切勇气与坚定。轰微微垂下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我忘了,可我想起来了。”

爆豪依然不动声色,“是什么?”

轰抬起脸,在金色的阳光来到沙滩上的那一刻对他微笑,“过去你怎样爱我,而我又怎样地爱你。”

 

“可你知道的。”轰依然笑着,像是过去他那些笑容的罕见只不过是他人的错觉,“不管重来多少次,海浪还是会反复地冲上沙滩。”他说得十分隐晦,与平常直白的性格很是不符。

“才不是,傻子。”爆豪不客气地哼道,可手上却用力把他揽入了怀中,让他紧紧地埋入自己的气息,“如果沙滩上的海沙都被冲走了,只剩下砾石,就算海浪再冲过来,又有什么用处?”

轰趴在他的身上沉思了会儿,“那么,正是因为你还爱着我,我才能再次爱上你。没有错过,也没有误会,那不就是命运了吗?”

“那谢谢你,愿意与我重逢。不过……你也可以谢谢我。”

“我有什么可谢你的?”爆豪的表情里有百分之七十的故作冷漠,与百分之三十藏匿的轻和笑意。

“谢我……像这样,爱上你、再爱上你,往复重来。”

他眼见着爆豪的眉眼松缓地展开,就像小时候他蹲在院子里等待了一夜后绽开的那朵美丽得张扬、自由得肆意的花。

“笨。”他听见爆豪低低地骂了一声,“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他看见爆豪的脸转向了另一侧,“你要选择的自由吗?”

 

“是这样。”他笑了起来。

 

甜蜜的春天……

生命是一个洞穴,死亡是它的空间。

 

总之,必须缓慢平静地把自己解体,

像泡沫碎在金色的海滩上。*

 

注释

*:摘自阿方斯娜·斯托尔妮《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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